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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心沙 出處:狸寶聲色 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232&id=334&msg=%C0%EA%B1%A6%C9%F9%C9%AB ========================================================================== 說到這裏的時候霜花有那麼片刻像是出了神,一直沒有繼續往下說。所以我忍不住問 了句:“他死了?” 他回過神朝我看了一眼,搖搖頭。“沒有,如果死了,也許也就沒有這個故事了。” 死亡不是那個丟了王位的男人以及關於他故事的最終結尾,那麼這個故事的結尾到底 是什麼。我抬頭看看天,天依舊漆黑一團,看不出到底現在究竟是幾點。也始終不覺得 冷,霜花一直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和。 “清醒過來後第一眼,映入朱允炆眼裏的是一片血樣的紅。”之後,聽見他繼續道。 費了很大力氣朱允炆才辨認出那是紅老闆的身影。自從王府一別,他已經有很久沒見過 這個男人了,朱允炆一直以為他去了暖和一些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正如同這城市裏 很多原先錦衣玉食的人那樣。 卻沒想到會再一次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在這種戰亂的時候。 “你怎麼在這裏……”於是朱允炆問他。 他說,“阿落給我捎了信,我是回來看王爺的。” 看他?在這種戰火紛飛的時候? 這算不算是娼妓有義。 那會兒朱允炆想笑,可是他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所有精力 正隨著胸口不斷潺潺流出的液體消失殆盡,那種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感覺,這令他想要 抓住些什麼,好讓自己不那麼快地從這世界上離開。所以他抓住了紅老闆的衣裳。 紅老闆的衣裳冰冷滑膩得像箏娘的頭髮。 於是很突然的,他發現紅老闆那張臉變了,依舊微笑,依舊蒼白,卻變成了張女人的臉。 臉上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他,像是要對他說什麼。 “箏娘!!”一聲尖叫,朱允炆猛地拋開了手裏的布料,不顧劇痛奮力朝後退,這時門 外一聲通報突兀響起,令他又立時安靜了下來。 通報說,王爺,朝廷的軍隊攻進來了…… 箏娘的臉倏地消失了,朱允炆再次望見了紅老闆那張蒼白美麗的臉,朝自己的方向微微 傾著,帶著點關切。“王爺,你怎麼了?” 朱允炆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在聽到那聲通報的瞬間,他安靜得像塊石頭。源源不斷的 血從他嘴裏,鼻子裏,傷口裏滑落下來,之前從來也不知道,人身體裏原來是可以有那 麼多血往外流的,悄無聲息地流出來,一點感覺都沒有。 紅老闆起身將門關上,隔去了走廊裏一切紛亂的嘈雜。轉身又回到朱允炆身邊,他用手 指抹去了朱允炆嘴邊的血跡。他說,“聽阿落講,王爺要這江山從當今天子的手裏消失, 不知道是否確有此事。” 朱允炆用力捶了下床,因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將死之人都 明白這一點,所剩的不過是等血液流乾,或者朝廷的軍隊沖進王府將他處決這兩條路而 已。可心裏是不甘的,因而會對阿落說出那種話來,那種棄祖宗江山於不顧的大逆不道 的話來。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忍——他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就那樣忍過去了,在苟且逃得一命,來到這座冰冷城市的 那一天。 反抗——他曾經以為自己真的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了,在殺了那麼多人,又擊潰了朝廷 派來的軍隊的那瞬。 可是到頭來,還是逃不開一敗塗地的命麼? 那忠孝又有什麼用?祖宗的江山又有什麼用??一切都是別人的,那個奪走了自己一切 的男人的。 所以,如果可能,他真的不要這江山了,他要看著它滅在那個男人的手裏,灰飛煙滅。 如果,這一切可能的話…… 門突然間被敲響,外面人嘶啞的嗓音對著房裏大叫:“王爺!軍隊逼過來了!請隨屬下 們一起撤離王府!王爺!” 這話令朱允炆的心再次猛地一縮。 這麼快,這麼快就要攻進王府了麼……這麼久以來,他花費了多少精力和心血,給這 冰雪之城築起的防禦,就那麼的垮了麼…… 呼吸急促起來,急得彷彿隨時會停止。他感覺到紅老闆冰冷的手劃過他的額頭,那是 他全身唯一所能感覺到的東西。 然後聽見紅老闆在他耳邊輕聲道:“若王爺真有此意,那也未必是不可行的。” 朱允炆猛地看向他。 如果這是臨終前的安慰,那這男人安慰的伎倆實在是有些可笑。可行?事已至此,以 娼妓之身,竟然對他說出這種大言不慚的話來,他朱允炆已經到了需要靠別人胡鬧的話 來憐憫寬慰的地步了麼…… 一口血再次從嘴裏噴了出來,朱允炆發覺自己已經捕捉不到呼吸的感覺。或許大限已經 到了,他想,然後乾脆地閉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俯身望著自己的美麗男人。 卻再次聽見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了句:“今日虯龍過境,王爺可聽見窗外那風聲和雷聲 了麼。” 這麼一說,朱允炆微微睜開了眼,因為他確實聽見了窗外的風聲,之前,他還以為是 軍隊攻進來的喧囂聲。 很大很大的風,一陣接著一陣,伴著天邊隱隱滾動的雷聲。 這不能不讓朱允炆感到驚訝的。冰雪連天的北陵城什麼時候會響雷了呢,從未有過的 事情,這怎麼可能…… 耳邊再次響起紅老闆的話音,低低的,彷彿某種不動聲色的誘惑: “如果王爺真有此意,今日是王爺千年難得一遇的契機。” 什麼契機?朱允炆想問,但是問不出來,只用力張著嘴,可是嘴裏吸不進一點空氣。 “王爺,”忽然低下身,紅老闆將自己的嘴覆蓋到了他的嘴上,那瞬間一絲清甜的, 卻又似乎透著股微腥的氣體從這男人嘴裏流進了朱允炆的咽喉,直達肺部。 於是一聲咳嗽,朱允炆幾乎氣絕的肺部從他胸腔裏發出一點蘇醒過來的聲音。 “你……你在說些什麼……紅老闆……” 於是他終於說出了話來,在紅老闆將嘴移開之後。 紅老闆微笑著看著他,揚起的嘴角邊印著他的血: “虯龍過境,只要王爺願意,這萬里江山可以再旦夕間從當今天子手裏化為灰燼。  只要王爺願意。”  朱允炆呆呆望著他。忽然覺得,這張看了好些年的臉,美麗得像女人般嫵媚的臉, 今天看起來有些陌生的妖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喃喃道。 紅老闆再次笑了笑,低頭,從懷裏抽出卷錦帛,“只要王爺願意。朱筆御批,則王爺 想看到什麼,便能如願以償。” 說著,他將那卷錦帛在朱允炆面前緩緩打開,而朱允炆的目光隨著那卷錦帛的全部 展現,微微散了散,繼而收縮了起來:“先皇的遺詔……你……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沒有回答,紅老闆嫣然一笑。然後朝錦帛的最下方輕輕指了指:“只要王爺願意。” 朱允炆一動不動看著那卷帛。 黃綢鑲的邊,盤龍繡的面。 早有傳聞先皇立此遺詔,但一直到落葬,始終沒人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它是整個大明 王朝的秘密,因為它牽扯著龍脈風水,以及整個國家不為人知的東西。 卻怎麼會落在一個靠妓院為生的男人的手裏? 可是那字跡,那大印,卻完全不是假的,這是怎麼回事…… 門再次被敲響,伴著窗外凌厲的風聲,震天般的響。 “王爺!王爺!軍隊馬上要到了!快隨屬下們走吧……” 突然風猛地推開窗戶魚貫而入。 門外的話音很快被這破窗而入的風聲所掩蓋,以致模糊到再聽不見一點聲音,那些令 朱允炆心臟收縮的,驚懼的聲音。他突然覺得這風冷得讓他很舒心。 若再大點就更好,連同這城池一起吹去,連同那些闖進了城池的軍隊…… 再次用力捶了下床,朱允炆道:“拿我的筆來……” 詔書是道赦令。 赦的是誰,朱允炆不清楚,似乎是個叫鋣的男人。也不清楚為什麼赦免一個人, 會影響到整個朝代的風水,並且此人若以詔書擬定的時間來看,至少被囚禁了三十 年,在大明王朝九道龍脈之一的蒼衡境內。 朱允炆現在並不關心這些。 他只知道自己已將失去一切,包括這條苟延殘喘至今的命。因此,眼下無論紅老闆 提出的這個建議有多麼可笑,至少在幾天前,他是斷不會去理會的,而現在他只想 放手一試,哪怕在外人眼裏,這是多麼可笑的行為。 所以在房門第三次被敲響的時候,朱允炆捏著紅老闆遞來的筆,在那張已經微微泛 出陳舊的土黃色的錦帛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後,他再次失去了全部的意識,這 一次是真正的,徹底的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就好像死了那樣,雖然活著的人沒有一 個能知道,死,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感覺不到心跳,感覺不到呼吸,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包括氣味,光,以及聲音…… 什麼都感覺不到。死亡就是如此的可怕。 以至當一些聲音伴著點光依稀再次映入朱允炆的眼簾時,他幾乎要尖叫著朝那方向 飛撲過去。可是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所以他只能耐著性子等,等那些光和聲音一 點一點變得更加清晰,並且逐漸朝他靠近,慢慢的,變成一團巨大的光暈。 “王爺……” 光暈裏影影綽綽有人影在晃動,並且有人在叫他,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臉,有點眼熟,但記不清她到底是誰。年輕並且頗有些 姿色的一張臉,穿著侍女的衣服,在他身邊伺候著。 他竟然沒死。朱允炆想,然後用目光搜索紅老闆的身影。可是房間裏除了那侍女, 並不見其他的人。 門窗依舊關牢著,隱隱有無數喧嘩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來,刀劍相交,似乎一場異常 混亂龐大的廝殺。這讓朱允炆剛剛從死亡的感覺裏擺脫出來的心,再次不安了起來。 難道軍隊殺進來了?他想,一邊用目光指向那窗。 侍女會意起身將窗推了開來,瞬間,一陣風伴著驟然變響的廝殺聲從窗外捲入,濃 烈的血腥味令朱允炆一陣無法抑制的嘔吐。 但什麼也吐不出來。手摸到胸口的時候,朱允炆發覺自己胸口那大片血跡已經幹了, 這令他覺得有些詫異,匆匆扯開了衣服朝裏看,除了一大塊一大塊已經乾枯了的血 塊之外,他竟然在自己那塊原本腫脹了很久的胸膛上找不出一絲一毫曾經被利箭刺 穿過的痕跡! 這叫他大吃了一驚。 匆匆掀開被子從床上翻了下來,他褪掉衣服在那地方再次細細摸索審查了一遍,依 舊沒發現一丁點的傷口,這不由得讓他意外地一陣欣喜,欣喜地又低頭看了看自己 的胸膛,欣喜地抬頭望向那個笑盈盈看著的侍女。 然後聽見那侍女道:“恭喜王爺,大軍已令朝廷軍潰敗,我方大勝了。” 而這話卻並沒有令朱允炆喜悅。 他本來是應該喜悅的,朝廷軍潰敗,就在不久之前,垂死的他還在聽見自己的侍衛不斷通報,朝廷軍已經馬上要攻進王府來了。轉眼,形勢驟轉。 這簡直是比那次天降大雪更加神助的神跡,不是麼…… 可是朱允炆卻在這瞬間,突然高興不出來了……因為他很突然地認出了這名侍女。 這張年輕而美麗的臉,她應該已經死去很久了,在他的兒子刹出生後沒多久,她就 成了無故凍死在自己房間裏的一具僵硬的屍體。 可是現在卻活生生出現在了朱允炆的面前,好像從來就沒有死去過那樣……這是 為什麼…… 窗外的廝殺聲變得更加激烈響亮,彷彿要穿透無霜城,穿透整個兒的雲霄。朱允炆 按著自己的胸一步步朝視窗走過去,侍女見狀試圖過來服侍他,被他用力一把推開, 然後幾步到了窗前,朝颶風撲面的視窗探出半個身體。 那瞬間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凝固了,在目光落到樓下那片巨大而混亂的沙場的時候。 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屍體,朝廷軍的,或躺在被血染紅的雪地裏,或掛在高高聳起 的槍尖上。屍體間不斷躥出些巨大的老鼠般的東西,跳出屍叢落到地上,轉眼變成 人形,或者說,似乎是個人性。有四肢,有直立的軀幹,但你形容不出那長滿了疙 瘩和層層表皮的身體到底屬於什麼物種。 它們爭先恐後地從敵軍的屍體間鑽出來,對天發出尖銳的嘶叫,然後朝敵軍潰逃的 地方直追過去,速度快得驚人。只要迎頭捉住了對方,三兩下就撕裂了,然後四五 個一堆聚集在一起,再散開,那被撕裂的人就成了具破爛不堪的殘骸。 這就是他的大軍麼……踉蹌退後,朱允炆問著自己。 是的,它們身上穿著自己軍隊的盔甲,或者百姓的破爛不堪的衣服。可那東西怎麼 能稱之為人,他的人呢?他的臣民呢?他的軍隊呢?這種時候,他們都在哪裡?? 為什麼是這種東西在替自己打仗!它們都是些什麼東西?! 突然,朱允炆的目光再次一滯。 他在邊上的鏡子裏看到一個人。 無意中的一瞥,那個人不知道誰,他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裳,連衣服上的血跡 也是一樣的。那個人有張蒼白的臉,還有一頭同臉色一樣蒼白的銀髮。 在他仔細看著那個人的時候,他人也在細細打量著他,用一雙彷彿某種動物般藍綠 色澤的眸子。朱允炆朝前走,那人也朝前走,朱允炆摸自己的臉,那人也摸自己的 臉……直到朱允炆一聲尖叫猛的將拳頭捶到那面鏡子上,鏡子朝裏凹了進去,裏頭 那個人影也詭異地凹陷了起來,卻是同朱允炆一樣,滿臉的驚恐,滿臉的慌亂。 “誰!你是誰!”他對著鏡子大吼。鏡子裏那人也立刻對他吼了起來,嘴唇動的方 式同他一模一樣。於是他不動了,一動不動看著那面鏡子,看著裏頭那個同樣一動 不動,用一雙色澤奇特的眼睛注視著他的人。然後他看到那人身後慢慢出現了一道 身影,修長,挺拔,同樣一頭雪似的銀髮披散在身後,那人懷裏抱著個小小的孩子, 孩子正用一雙赤紅色的眼睛笑嘻嘻看著他。 “阿落!”猛回頭,朱允炆朝那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身後的男人吼了一聲:“這是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爺,無心,無傷,城做無霜,權傾天下。阿落恭喜王爺,權傾天下……” “住口!我問你我這是怎麼回事!外面那些……那些東西!又是怎麼回事?!” “王爺已經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不是麼?”嘴角彎起,阿落用他那雙碧綠的眸子安 靜注視著朱允炆氣急敗壞的樣子。 彷彿隱隱一種無聲的嘲弄,即便那笑如往常一樣的溫和。 突然感覺一種異樣的刺眼,朱允炆轉過頭,重新望向鏡子裏那個陌生人般的自己,問: “紅老闆呢,他去哪裡了,讓他來見我!” “只怕不行,王爺。” “為什麼!” “紅老闆他還需要再建無霜。” “……你……你說什麼……”朱允炆懷疑自己聽錯了。 “紅老闆還需要再建無霜,王爺,為了它即將即位的主人。” “什麼……”朱允炆茫然了,“你說什麼……” “無霜城的主人,王爺,紅老闆要為這座城的主人,重新建造一座真正屬於他的 城市。” “主人……誰是他的主人?!”從阿落說話的眼神和語氣來說,顯然不是他朱允 炆。那會是誰,除了他,還會是誰?! 卻看到阿落得目光輕輕一瞥,落到懷裏那孩子的臉上。 而那孩子隨即笑了,笑聲清脆而喜悅,然後抬起頭,對著臉色煞白的朱允炆清清脆 脆叫了一聲:“父皇……” 這是那孩子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開口。可是朱允炆一點喜悅的感覺都沒有,甚至感 覺到一絲針尖般細微而尖銳的恐懼,在自己空落落的胸口慢慢擴散開來,可即便這 樣,他感覺不到一點自己的心跳。 一點也感覺不到…… 手因此不由自主按向了自己的胸口,他見到阿落再次笑了起來:“王爺,既然無心, 何必再去觸摸呢。” “……什麼……” “無心才能無傷,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麼能傷得了王爺,王爺,可對?” “我的心……我的心??”也不知道是因為阿落臉上的笑,還是他懷裏那孩子忽然 浮現出的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朱允炆的腦子一瞬間亂了。袖中有匕首,始終是不 離身的,此刻被他猛地抽出對著自己左胸就是一刀。 刀刺破皮膚穿透進了身體,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痛,也沒有一點點的血跡。他發了瘋 一樣拔出再刺入,再拔出再刺入……如此,反復,卻始終沒有一絲血跡。只眼見舊 刀口綻開又合攏,好像雨水融進了河,最後頹然丟開匕首,他直愣愣望向阿落: “你們對我做了什麼……對我的城做了什麼……” “只是完成了王爺心願,在死之前,親眼看到這片已經不屬於您的江山,從朱棣手 中煙消雲散。” “……這不是我想要的……不是……” “而現在,恭喜王爺有了千年不滅的身軀,從此不單能親眼看著這個王朝的傾覆, 還能永享長壽之福,”似乎越說越開心,阿落那雙眼笑得更彎,彎得好似……一隻 饕足了的狐狸…… “只是這座城,我們要向王爺暫借一陣的了,作為一點小小的交換……” “放肆!”不等他把話說完,朱允炆猛地朝他撲了過去,可是撲了個空。一轉頭, 阿落已經坐在窗臺上了,懷裏依舊抱著他的兒子,兩個人朝他微微地笑。隨即阿落 朝窗外縱身躍了出去,像道白色長虹似的。 他的身體也的確像道白色的長虹,那是第一次,朱允炆見到阿落真正的樣子。 不屬於人類的樣子…… 於是他明白自己這些年來都在同什麼樣的東西待在一起。 也明白為什麼連年天災,很多生意都經營不下去,唯有狐仙閣依舊犬馬聲色。 那是一隻九尾的…… --- 剛說到這裏,霜花的話音突然間消失了,連同他一直緊握著我的那雙手。 就在一陣刺骨的寒冷刹那間侵入我身體的時候,我看到一隻爪從霜花的胸口處穿 出,尖銳的爪尖正對著我的方向。 “狐狸!”一眼看到他身後那個身影,我脫口而出。 狐狸站在霜花的身後,半人半狐的狀態,雪白的爪子上沾滿了從霜花體內流出來的 □□。 “你做什麼!”我叫,一邊試圖站起身去阻擋狐狸的舉動。 可是很快發現我根本就動彈不得。 似乎有什麼東西將我同那只秋千架牽扯住了,我移動,全身突然撕扯般地疼痛起來。 “你讓我好找。”沒有理睬我,甚至沒有朝我看上一眼,狐狸對霜花道。 霜花那雙琉璃般的眼睛裏閃著藍綠色的笑: “你遠不如從前了,阿……”話沒說完,他嘴裏猛吐出一口深藍色的液體,因為 狐狸穿透他胸口的爪子猛地朝前又推了一把。 於是話就此被卡住,霜花一陣劇烈地咳嗽。 “你來這裏不單就為了給她說個故事吧,霜花。”手往回一收,霜花的身體被迫 牢牢貼向狐狸。 “呵……那是自然……”又從嘴裏吐出口液體,霜花笑道:“還為了來看你。” “要見我就直接來見,認識我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麼。” “我只是想看看……這麼些年,她的下場如何了。” “你已經看到了。” “……是的……看到了……” “那麼你也知道,到了我的面前,你的結果是怎樣的了。” “……是的,我知道。” “不覺得可惜麼,你用什麼樣的代價才換來這個身體。” “哈……哈哈……”聽狐狸這麼一說,霜花突然大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一個無比 有趣的笑話:“那麼你呢……你又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阿……狐狸。” “這同你無關。” “你會比我更可憐……” “還有什麼要說的。” “紅老闆來了,他說,他要來看你。” “知道了。”話音落,霜花整個人突然間散開了。 沒錯,是真的散開了,這麼一個蒼白的,雪精靈一般美麗的妖精。 在我眼前就僅僅那麼一瞬間,散成了一片雪白色。混合著暗藍色的霧氣,絲絲繞繞 散在半空裏,彷彿世界上最漂亮的雪。那霧氣繞著狐狸的爪子,他的爪子慢慢變成 了手的樣子,沒有利爪,沒有白毛,漂亮而修長的一隻手,一伸一推間,那只妖精 灰飛煙滅。 我甚至來不及出聲阻止他,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只寂寞的妖精只是為了對我說個故事…… 為什麼……狐狸……為什麼要下那麼狠的手? 我呆呆看著他,他卻始終沒有朝我看過一眼,甚至一直嬉笑著的那張臉,也是沒有 一絲表情的,就彷彿他失蹤後我在路上見到他時的樣子。 這表情讓我有點害怕。 卻是不甘心的。我為什麼要怕他,怕這只狐狸。 “狐狸……”於是終於忍不住叫了他一聲:“你為什麼……” “啪!”沒等我把質問的話說出口,臉上突然狠狠地被他扇了一巴掌。 出其不意的速度,出其不意的力量。我一下子被他打懵了,甚至連憤怒都沒來得及 出現。 “好好看看你自己,”然後聽見他對我道,用著同霜花說話時一樣的語氣和表情。 “給我好好的看看。” 我不由自主順著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帶著一股剛剛從臉上的疼痛擴散到大腦裏 的怒氣。 卻在看到自己身體的一刹那,呆住了。 幾乎無法形容我眼前的一幕。即使之後過了很久,我仍會在無數個夜晚為此而從 噩夢裏驚醒,我看到自己身體被穿透了。 就好像突然間從我的身體裏長出了許多觸角般的東西,那些柔軟的,微微蠕動著的, 彷彿章魚觸手樣的東西,從我身體各個部位穿透而過,糾纏在我坐著的那只秋千架 上,樹藤似的把我和秋千架連在了一起。 難怪我剛才只是稍微挪動一下,就好像皮膚被什麼東西牽扯了似的劇痛。那些觸角 活活讓我和秋千架“長”在一塊兒! 可是觸角都是從哪裡來的?我想著,可是頭一點不敢挪動。當你發覺自己的喉嚨被 某種粗大的東西穿透而過的時候,即使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可你還敢隨便轉動你的 脖子麼? 奇怪的是我的確一點也感覺不到身體上有任何的不適,在被那麼多觸角穿透了身體 的狀態下。 也許是因為全身越來越清晰刺骨的乾冷凍僵了我的神經,我□□在外的皮膚在風裏 呈現出一種很不正常的白,那些同樣蒼白的觸角在我這樣顏色的皮膚上蠕動著,扭 曲著,伸展著,雖然每一個動作我身體一點都感覺不到,卻因著視覺,而令我清晰 感覺出它們對我周身的扯動。 當時只覺得渾身都軟掉了,那種彷彿牙齒被酸醋浸泡著的感覺,胃裏一波波翻江倒 海似的湧動,可是我吐不出來。 “妖就是妖,這句話我不知道還得提醒你多少遍。”耳邊再次響起狐狸的話音。 他聲音真冷,冷得就像周圍不斷席捲過來的風。這感覺令我想縮起身體,可是轉眼 看到身體上那些觸角,我再次一陣噁心。一股酸苦的液體終於無法控制地從我喉嚨 裏噴了出來,連同我的眼淚,我想我當時一定狼狽到了極點。 但狐狸沒對我的狼狽多看一眼,轉過身,他走了,步子很快。 就在我以為他是打算把我和這一堆觸角丟在這座空無一人的街心花園不再理會的 時候,他的腳步卻又停了下來,那是一處街心花園的開闊點,沒有樹,沒有任何 供人玩樂的工具,只有空蕩蕩一塊空地,和積成了冰狀的雪堆。 他在那地方停住,抬頭朝周圍看了一眼,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我以為他要對我 做些什麼,比如怎樣消除我身上那些可怕的觸角,就像以往我遇到危險時他所做的。 但他僅僅只是看了看我,然後再次將目光冷冷轉開。 又是冷冷,冷得像周圍的空氣那麼冷。冷而陌生的狐狸。 我眼睛不爭氣地再次模糊了起來,這次不是因為反胃帶來的噁心,也不是臉上火辣 辣的痛。 我想哭。 可是眼淚還沒來得及往下掉,我陡然間被一聲巨大的,不像是人也不像是任何一種 動物能夠發出來的可怕的咆哮聲給震住了。 那是一陣響得幾乎將我耳膜給扯破的嚎叫聲。 不敢置信那聲音是從狐狸喉嚨裏發出來的,他一動不動站在那塊空地裏,兩眼在 漆黑的夜色裏閃著碧綠碧綠的光,映著臉上的表情,我從未在他臉上見到過的表情。 風馳電疾般的感覺閃過,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可怖。 猙獰,暴戾,就像只發了瘋的野獸。如果不是之前,我幾乎認不出那離我僅僅十多 步距離的男人,是一貫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事,嘴角都微微含著笑的狐狸。 這真的是狐狸麼…… 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我死盯著他。 他完完全全沒有理會我的視線。在那聲咆哮過後,他臉上表情迅速地安靜了下來, 就像他散落在身後那大把柔軟順滑的長髮,輕輕柔柔的,安安靜靜的。片刻他抬起 手,將額頭垂下來的髮絲掠向腦後,隨後臉朝正西方某個點微微一抬,開口道: “如果不想我和整個血族作對,就把你的手從她身上拿開,艾麗絲。我的忍耐是 有限度的。” 話音剛落,我全身突然間像被無數隻手撕扯似的驟然間一陣劇痛。 痛得我哇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然後清洗地感覺到一陣陣劇烈的抽搐感從我身體每個 被觸角穿透的部分擴散了起來。 痛,痛得我連叫也叫不出來了,只一頭從秋千架上栽了下去,然後蜷縮在地上, 用我最大的本能,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扭動,掙扎,明明白白感覺著那些粗大的東 西慢慢從我身體裏撕扯般地撤離。 痛不欲生,也許指的就是這種感覺。綿長,清晰,無法逃離的疼痛。 狐狸在遠處靜靜看著我,面無表情,彷彿這一切是他有意留給我的懲罰,他嘴角 微微揚起的那一點笑意這麼告訴我。 直到最後一點疼痛和抽搐從我身體上抽離,他轉身離開了,甚至不過來多看我一眼, 用我平時所熟悉的那種目光。 “狐狸……”我忍不住叫了他一聲,因為我全身痛得無法動彈,多想他能過來扶我 一把,只是一把就好,可是他對我的話音聞所不聞。 很快那身影就走遠了,只剩下無窮的黑暗和寂靜,還有地上一灘摻雜著深藍色液體 的白沫陪著我,這叫我突然間害怕了起來,不知是因為什麼…… 於是用了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我踉踉蹌蹌追著狐狸的腳步跟過 去,所幸他走得還不算太遠,不多會兒就在路燈下窺到了他的身影,我繼續朝前跟, 用自己所能給出的最快的速度。“狐狸!等等我……” 再叫了一聲,但並沒能因此放慢他的腳步,雖然他也沒有因此就走快。 “我知道我錯了……狐狸……等等我好不好,我身上好痛……”一邊說一邊眼淚 再次掉了下來,可是狐狸背對著我,一點也看不見。 “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狐狸……下次我再也不這樣了……” 斷斷續續地說著,似乎說出來,就能減輕一些我身上的痛和我喉嚨裏梗塞得發酸的 感覺。 可無論怎樣,狐狸始終沒有回頭朝我看上一眼。 路上漸漸變亮,東方出現了魚肚白,街道上霓虹燈依舊還閃爍著,那些櫥窗裏的 聖誕樹在明黃溫暖的室內跳躍著五彩的光斑。 忽然想起,今天是耶誕節了。 多麼奇怪……而疼痛的一個聖誕的早晨。我想。然後看到了自己房間的視窗。 依舊敞開著,和我跑出來時一樣,窗簾在風裏卷起又散開,像是只蒼白的對我揮舞 著的手。狐狸站在窗邊沒動,這令我一喜。 “狐狸……”趕緊加快了腳步跑過去,跑到他身邊,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甜心小姐的味道。 心裏期望著也許他會突然嫣然一笑,然後戳著我的頭,對我說一聲:哦呀小白, 下次還敢不敢這樣了。 美好的想像。 想得我幾乎忘了身上的疼痛,想得有一點點出神。甚至不自覺地抬起手習慣性地 想去拉他了,誰知他身體卻迅速朝後一閃,然後以抬手,在我肩膀上用力一推。 我就那麼不由自主地朝自己的房間裏跌了進去,沒被窗阻擋,沒被牆阻擋。 一路踉蹌著跌走進房間,一抬頭,吃驚地發現我床上竟然躺著個人。 --- 被被子蓋的嚴嚴的,只露出一個頭在外面,眼睛緊閉著,睡得很死。 這個睡得很死的人是我。 我躺在我的床上,睡得很死很死。那麼渾身疼痛而寒冷,在床邊瑟瑟發抖的我 又是誰…… 惶恐著,我正想回頭問狐狸,背上突然間又被重重一推,我身不由己朝床上的我 跌了過去。眼看著就要撞到一起了,我一聲尖叫,但聲音沒來得及發出來,就被某 些東西給吞沒了。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好像突然間迎面撲來了一陣很劇烈的風,風的壓力甚至讓人無法呼吸,而眼前霎時 就黑了,毫無預兆的,我就像是一頭跌進了一隻巨大的,吐著渦輪般流速的風洞裏。 下意識用力一陣掙扎,沒探到任何可以讓我抓攀的東西,眼前卻又突然間亮了, 幾乎是電光火石般的瞬間。 亮光來自充滿了整個房間的晨光,而我正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把我蓋得嚴嚴的, 只露出一個頭,頭痛得像兩把錐子在後腦勺裏鑽,手腳冰冷冰冷,因而襯得我那張 被狐狸打過的臉火辣辣的燙。 這是怎麼回事……我瞪著頭頂的天花板,好長一陣子緩不過神來。 似乎一切都像是場夢,我爬窗出去聽霜花講故事,狐狸殺了霜花,無數隻觸角穿透 了我的身體,我被狐狸扇了一巴掌……看看眼下的情形,真好像是做了場無比清晰 的夢一樣。連窗也是緊閉著的,如果不是窗框下有細細的水跡在滴滴答答往地下掉 的話,一切看起來真像是一場夢。 那是積累在窗框上的融化了的雪,沿著窗臺往下淌,一滴滴,把地板弄濕了一大片, 一串腳印從潮濕處一直到我的床邊,很顯然,那就是我的腳印。 夢境和現實的一個奇特的結合? 很詭異的感覺,讓裹在被子裏的我瑟瑟發抖,我出聲叫了下,“狐狸!” 但磨了砂似的喉嚨裏發出的那點微不足道的聲音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回音。我只好卷 緊了被子,繼續在裏面抖,抖著抖著,卻又不由自主睡著了,也許是一晚上沒睡的 緣故。但全身疼得厲害,散了架似的,因此一直睡不安穩。 翻來覆去一直不停地做著夢,一會兒夢見霜花,一會兒夢見狐狸,甚至還夢見了那 個離開了很久的艾麗絲小姐,她用她奇怪的章魚觸角似的手抱著一隻娃娃,遠遠的 沖我笑,又對我哭…… 這一覺斷斷續續一直睡到下午,我才徹底醒過來。 醒來後頭和身體依舊很疼,額頭有些燙,我想我是發燒了。掙扎著起來穿衣下床, 雖然很久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但我並沒有餓感,睡眠讓我恢復了部分的體力,但不 包括胃口,我身體很不舒服。於是拖著仍舊疼痛著的身體慢慢走近客廳,客廳裏卻 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傑傑在廚房裏啃著冷了的魚乾,見我問到狐狸,它頭也沒抬地 回答,從昨晚開始,它就沒見過狐狸,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然後它又補充了一句, 也許是找女人去了,聖誕夜麼,聖誕夜…… 說完傑傑晃著尾巴出門去了,我泡了杯牛奶回到客廳。 客廳裏沒有往年烤蛋糕的甜香,也沒有狐狸舉著勺子和鍋子在客廳和廚房間來回 流竄的身影,只有不久前他剛剛佈置好的聖誕樹在客廳一角直愣愣地站著,閃爍著 一些看起來有點熱鬧的彩光。這熱鬧在那麼安靜的客廳裏,實際上有點空蕩蕩的突 兀。 我鑽進沙發喝著我的牛奶。 一個人的時候時間總是漫長的,我看了會兒電視又關了,因為節目很無聊。指標在 時鐘上一點一點劃過,慢得像龜爬,不知道狐狸什麼時候回來,我想他總是要回來 的,或早或晚,因為自從他來到我家寄居以後,所有的節日從沒見他在外面度過。 又喝了口牛奶,溫熱的液體在喉嚨裏嗆了下,把我的衣服搞濕了。 我一邊咒駡一邊在茶几上找用剩下的餐巾紙。不幸的是餐巾紙一塊都沒剩下,盒子 裏空空的,正要起身去衛生間清理的時候,茶几上一份報紙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份報紙是昨天的,三分之一版面報導了上次在我們社區附近的街道裏發生的那起 命案,命案讓人印象很深,因為我記得整個路口都被人群和車輛圍得水泄不通,以 致我擠了很久才離開那塊地方。 這次上報了,一起上報的還有被害人的一張身份證照片。 看起來很眼熟,這不由得讓人覺得意外。再仔細辨認了下,我突然覺得後腦勺微微 一涼。 是了,難怪看起來眼熟,他不就是命案發生前一晚,到我家取蛋糕的那個男人麼。 至今還記得他很隨意地就拆了我精心包好的禮品盒,然後把那塊蛋糕慷慨喂給傑傑 吃時的樣子……沒想到只是一晚上,他就被人謀殺了,並且還是在我家的附近。 於是趕緊仔細看了下報上關於他的死因。說是死於窒息的,但怪的是體表上並沒有 傷痕,可是喉管卻斷了,就好像一隻手伸進了他的喉嚨再將它從內部擰斷一樣。而 他死的時間,竟然是來我家取蛋糕的前一天晚上。 這叫我心裏咯噔一下。 前一天晚上?那店裏取蛋糕的又是誰……僵屍麼??想到這裏的時候,門突然開 了,框啷一聲,把我給驚得一跳。 “框啷!”看到這裏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把我給驚的一跳。 從門外進來的鋣似乎也被我這動作給吸引了注意,他朝我看看,反手把門關上:“你 醒了。” “是的。”我放回報紙。 有點意外,他沒像往常一樣直接上樓,而是走進客廳,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感覺怎麼樣。”然後他又問我。 我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什麼感覺……” “消失的感覺。”他指了指我的身體。 我沉默。似乎他也知道我和霜花的事情,他的眼神這麼告訴我。但不知道究竟知道 了有多久,就好比狐狸。 “其實消失了也好,”那麼安靜了片刻,聽見他又道。 這話令我微微有些驚詫:“什麼……” “現在我知道,你是再也回不去的了。” “回到哪裡。”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用他那雙漂亮的紫色的眼睛。然後垂下頭,他看了看 自己的手指:“你就是個沒用了的容器,寶珠。所以,還是消失的比較好。” “你才應該消失!”不知道是他這句不帶任何情緒話,還是後腦勺又一陣劇烈的 痛,總之我突然間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第一次用那麼大的聲音對這個一向以來令 我抗拒甚至畏懼的男人道:“你和那只狐狸,你們才應該消失!” “呵……”而沒想到的是,這麼一說,他臉上反顯出層笑來,這只沒有情感的神獸 用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望著我,道:“快了。” “我都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店裏,本來我一切都好好的!我過得好好 的!就是你們!” “這是你的命,可惜你掌控不了它。” “放屁!我不要聽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如你所願,大人。”微一點頭,鋣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很高的個子,很重的壓迫 感。那瞬間令我有些後悔剛才的莽撞。 只是眼看著他安安靜靜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卻又突然大聲叫住了他:“等等!” 他站住,回頭望向我。 “狐仙閣是什麼。”抬起頭我問他。 他微微一愣。 “狐狸究竟有多少歲。”我再問,雖然明知道他不會回答。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憑了什麼樣的勇氣,會把這問題脫口問了出來,對著這麼 一隻沉默寡言的神獸。 很多時候,雖然他看起來和狐狸之間是很不友好的,不友好到有些敵對,可是往往 又在很多時候,他們卻又很默契。很默契地在這個屋簷下對我保守著某些秘密,某 些他們所知道的,關於我,關於很多圍繞在我身邊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背後隱藏著 的秘密。 可他們就是不肯說,即使看著我在那些秘密裏無頭蒼蠅似的掙扎,探索。 狐狸曾說,狐仙閣就是一間餐廳,年代悠久,他曾在那間餐廳裏打工。 而霜花讓我知道,狐仙閣遠不是狐狸所說那麼簡單,當然,它的確年代悠久,悠久 到追溯它起碼得追溯到好幾個世紀以前。 那麼,狐狸和狐仙閣到底是什麼關係。 為什麼霜花要對我提起他。 狐仙閣裏的阿落又是誰,那個和狐狸一樣有著綠色眼睛的阿落。在霜花即將要說出 他真身的時候,被狐狸殺死了,毫不留情的。 只是我知道一點,不止一次,有人當著我的面,稱呼狐狸為碧落。 碧落,阿落。很難讓人不產生些聯想的不是麼。 他們到底曾經有過什麼關係,或者……或者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但狐狸為什麼什麼都不肯說,那些在幾個世紀以前所發生的,關於他的事。 他不知道我有多想知道。越是刻意隱瞞,越是想知道。 自從老家回來後,自從靛的事情之後,自從易園裏逃命歸來後……這些東西就無時 無處地不在困擾著我,甚至有時候會是一些讓人困惑的幻覺。而為什麼……為什 麼……狐狸始終不肯對我透露一些,這些傻子都看出來有關聯有問題的東西,可他 就是把我當傻子一樣哄騙著,隱瞞著,甚至殺了霜花,莫非……也是為這原因? 可是,可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真的很想知道啊,想到頭痛欲裂,想到明明知道霜花這只妖怪有問題,我還是不 惜違抗狐狸的話,一而再再而三地瞞著他去同霜花會面。 既然他不肯說,那我只能靠自己去尋找答案了,不是麼……可是我還得在那一切—— 那個我為了得到答案差點丟了自己的小命的事發生之後,對狐狸說,對不起,是我 錯了……是我錯了…… 可是我錯在哪裡?我只是在尋找答案,那些困擾著我,時時讓我覺得難以安心的東 西,秘密。而我還得同狐狸說,對不起…… 因為他怒了,我從來沒見他怒成這種樣子,所以我怕了,因為我喜歡上他了…… 喜歡…… 這兩個字在我腦子裏一閃,我驀地一陣心驚。 這才意識到自己仍在死盯著面前那只麒麟,而他依舊沉默不語,用他那雙美麗的眼 睛安靜看著我,彷彿能從我眼裏直看到心裏去。 他臉上的微笑不見了,很冰冷的表情,在我心驚後慌亂地注視著他的時候。 隨後,他慢慢開口道,“那些問題,不如直接去問他,寶珠。” “你為什麼不可以告訴我?” “因為我不想打破平衡。” “什麼平衡??” 他再次沉默,眼裏有些猶豫,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看錯了。 “他用了很長時間創造出來的平衡。”繼而道。話音落,他轉身逕自朝樓梯口走去, 即使我再叫他,他也不再理會。 直到樓上的門重重一關,我才又回到沙發上重新坐了下來,腦子依舊又痛又亂, 而同鋣的這一番短短的對話,顯然並沒有讓它有任何的好轉。 平衡?什麼平衡。 我覺得頭更疼了,很疼很疼。 ---- 那之後,一直到天黑,狐狸始終沒有回來。我終於開始感覺到了饑餓,於是進廚房 開火,給自己和家裏剩餘人口準備晚飯。 但是晚飯做完後卻仍然什麼也吃不下,於是把所有的晚飯倒給了傑傑。它很高興, 跳上跳下的,沒人理它它也能靠撓聖誕樹上的彩蛋取樂。貓通常都很開心,像小孩 一樣,特別是狐狸不在的時候,因為狐狸會把它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在它每次樂 得屁顛屁顛的時候。 七點的時候林絹給我來了電話,說有免費聖誕大餐吃,問我去不去。 我想了想,答應了。因為我已經厭倦了對著沒有人的客廳和牆上龜速爬行的時鐘 發呆,然後猜測狐狸什麼時候會回來。 不如乾脆出去玩玩也好,狐狸回來了,就讓他一個人過聖誕好了。我想。 然後換衣服,化妝,把一臉的憔悴和混亂用厚厚的粉底掩蓋掉,踩著用搶來的狐狸 的私房錢買的新鞋子,出了門。 但吃得並不開心。 早就應該預料到的,請客吃飯的是林絹新結識的男朋友,很有錢,所以吃飯的地方 很高檔,高檔到你一手一腳都放得無所適從。而我根本就是只電燈泡來的,我的 沉默和木訥反襯著林絹的外向和幽默。據說幽默分兩種,一種就是坐著不動不說話, 你見了都想笑。另一種是死命撓你咯吱窩,你也笑不出來。林絹往往是後者,而今 次這位後者幽默大師,碰到了一位不用撓咯吱窩也能笑得很投入的觀眾,於是我被 出局了,除了在點菜的時候,我基本就是個隱形人。 哦,這該死的聖誕,其實一個人過也許更好一點。 十一點到家,以為狐狸肯定在了,可是他依舊沒有回來。 傑傑蜷在聖誕樹下呼呼大睡,呼嚕聲給安靜的客廳添了點人氣,於是明白,為什麼 很多孤獨的人,家裏必然會養一兩隻小小的寵物。 十一點半,狐狸還是沒有回來,還有半小時耶誕節就要過了,雖然說那不過是洋人 的節日,可是每一次,狐狸都會在臨到十二點的時候切開一隻蛋糕,然後對我說聲, 聖誕快樂,小白。 啊對了,通常之後還會跟一句:看在蛋糕的份上,元旦紅包厚一點。嘁嘁嘁嘁嘁…… 嘁嘁嘁嘁嘁是他的笑聲,我很難用更生動的辭彙去描寫他當時那種猥瑣的笑,當時 覺得很討厭,無論我擰他還是掐他,他總是這樣笑個不停。 而那只是當時。 現在,今晚,我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見到他這種笑。如果真能見到的話……也許…… 也許我大概會相信上帝的存在。 十二點鐘聲鐺鐺響起,狐狸仍然沒有回來。 聖誕樹仍然在閃爍著,很熱鬧的光,我的身體仍然疼痛著,額頭似乎越來越燙。 但我仍然坐在沙發裏,抬著發酸的脖子,看著牆上的鐘。它的指針一秒一秒偏離著 十二那個數字,用著從未有過的極快的速度。到分針終於哢的一下指到十二點一分 的時候,一些冰冷的液體從我眼角邊滑了下來。 “喵,你是不是哭了,鐵母雞。”不知為什麼傑傑一個打滾從樹下跳了起來,琥珀 色眼睛炯炯望著我。 我搖搖頭:“沒有,眼睛有點發酸。” “傑傑餓了。”原來如此,唯一能讓傑傑從舒適的狀態裏脫離出來的大概只有饑餓 了,我指了指廚房:“還有半條魚,自己去找。” “喵!”一聽這話它立刻神氣活現地丟下我竄進了廚房,客廳裏再次靜了下來, 除了聖誕樹上細微的電流聲。 我站起來走過去拔掉了電源。耶誕節已經過完了,它也就不再需要花枝招展地浪費 電源了,丟下插頭我走到樹下去收拾那些漂亮的玻璃和彩球,可是很快發現我胳膊 已經酸痛得太不起來,甚至就在頭頂上的東西我都夠不到,努力了一下,我放棄了, 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著那棵暗淡了的樹默默發呆。 狐狸說今年弄到的這棵樹特別大也特別漂亮,問他從哪裡弄來的,他一樂,得意地 擺著尾巴說,中山公園。 上帝作證,他是怎麼大搖大擺從公園裏把這棵樹弄來的,那裏的大門口臨著周邊最 繁華的商業街。不過狐狸就是狐狸,如果連棵樹都弄不回來,他還叫狐狸麼。承認 這一點令我沮喪,令他得意。 他說明年準備弄棵更大的,已經看中了,就在森林公園門口附近。 明年,我們還會有明年麼。 想著,我在地板上躺了下來。地板上什麼也沒鋪,很涼,而我也沒有傑傑那一身 厚毛以及厚厚的肉墊子。可是,管它呢。涼叫人清醒,也可以叫人別再對著以前 那些記憶胡思亂想。我對自己這麼說著,然後,一抬眼,我看到了一雙眼睛。 碧綠碧綠的,像夜空裏嵌著的兩顆最美麗的綠寶石,它們閃閃爍爍望著我,看不出 喜,也看不出怒。 "狐狸……"我一個激靈從地上跳了起來,可是頭撞在了樹杈上,讓我再次摔了下去。 人真要背起來,的確是喝口涼水都塞牙的。 但並沒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隻手在我屁股著地的時候拉住了我,那麼輕輕一扯, 我靠在了一副暖和的身體上。 暖和而又柔軟,這是狐狸的身體給人的最多的感覺。我貼著他的胸,他手抓著我的肩。 “你回來了?”然後我問他。 “是的我回來了。”他回答。“聖誕快樂,小白。” 我鼻子突然一陣發酸。“聖誕已經過了,狐狸。” “哦呀,看起來今天不太受歡迎……”輕輕低估了聲,背後的身體朝後挪開了一點。 而我立刻猛地回頭一把抓住了他,用力的,死死地抓住了他:“你是混蛋!狐狸! 你是混蛋!”這麼一句話剛一出口,眼淚突然間開閘似的從我眼睛裏掉了出來, 那雙碧綠的眼睛靜靜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 “你再打我我就把你全部家當扔大街上去!死狐狸!”而我依舊在大聲說著,一邊 說一邊哭:“那你永遠可以不要回來了!” “大冬天的要凍死我麼,小白。”他聽完歎了口氣,對我道。 “凍死你還有八條命。” “那是貓……” “你早就好去死了!你這死狐狸!” 他再次歎氣:“看來我還是再晚點回來比較好,至少你應該沒力氣咒我了……” “死了也要咒死你!死狐狸!!!” “呵……”他笑了,眼睛彎彎,嘴角上揚。很熟悉的笑,笑得我眼淚流得更快了, 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好了,你聖誕禮物還要不要了,小白。”伸手把餐巾紙壓到我臉上,他問我。 我立刻點頭。“什麼禮物……”雖然哭到連話都說不清楚了,這問題還是要問的。 他再歎氣,把一包塑膠袋塞進了我的手裏。 “退燒藥?!”迅速打開後我大叫了一聲,“這叫聖誕禮物??你能不能不要這麼 坑啊死狐狸?!” 可還來不及有更多抱怨,人已經被他拎了起來,就像黃鼠狼拎了只雞。 “哦呀,你該上床了,小白。” “你陪我?” “我怕你非禮我。” “我不會非禮一隻毛絨絨的狐狸,我保證。” “你保證?哦呀,上帝都笑了。” “死狐狸……” 耶誕節過去後兩分鐘,狐狸回家了。 在下午漫長的等待中我曾經設想了很多我們再次見面後的場景,而後,一個也沒有 被證實。 他帶著幾盒退燒藥作為聖誕禮物回到了家裏,雖然耶誕節已經過了。他對我微笑著, 然後說,聖誕快樂,小白。 好像往常每一個耶誕節一樣。 而我沒有問他任何一個問題,那些我大聲去問鋣,而他讓我自己來問狐狸的;那些 關於困擾了我很久,又在我身體最不舒服的時候憋了我一下午的……關於霜花,關 於無霜城,關於阿落,關於紅老闆,關於…… 很多個關於,最後,在見到了狐狸之後,我一個也沒有問。 被他扔上床後我被迫吃了那些難以下嚥的退燒藥,之後,他跳上了床,把我擠在一 個小小的角落裏,而他四平八叉地佔領了大部分的地方,就像以往我經常在他床上 做的。 我等他變成毛茸茸的狐狸好抱住他取暖,可是他一直都沒有變,於是我的處境有點 尷尬。不得不擠在他的身邊,緊挨著他身體的曲線。這讓我想起昨晚他和我在床上 所做的,雖然我不確定那到底是真的,還是某些幻覺。 當然,我仍然沒有去問他。 不想問了,就這樣,也挺好,雖然依舊是蒙在鼓裏的,可是我可以隨意地靠在狐狸 身邊,抓著他的尾巴,看他微笑,不論是美麗的還是猥瑣的。聽他說,哦呀,小白。 我想這就夠了。 如果真相換來的代價是永遠見不到狐狸,那我寧可什麼真相也不知道。糊裏糊塗, 未嘗不好。 這麼想著的時候,我聽見狐狸忽然輕輕問了句:“小白,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回來 了,你會想我麼。” 我心臟猛地一抽。 “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是麼。”然後他又問。 我迅速搖了搖頭。 這令他有些意外地朝我看了一眼,隨後笑笑:“可是如果我不在了,你怎麼辦呢 小白,你連點心都做不好……” “狐狸!”我終於按捺不住了,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不要聽!夠了!” “但你一定不會想我的,”可他仍然繼續往下說,似乎那些話不說出來,今晚就 不會再過去。 “因為,當你想起了所有的時候,你所剩下的只有……” 最後他說了什麼,我沒聽見,因為我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在我手掌裏動了動,然後輕輕吻了一下。 這叫我臉飛快地燙了起來,但我固執地沒有把手鬆開,因為我怕,我怕聽見他後面 那些話,無論什麼,我不想聽,絕對不想聽。 就那麼一直一直捂著,捂到他不再試圖發出任何聲音,捂到退燒藥的藥效終於開始 發作,我沉沉地睡了過去。而狐狸最後說了些什麼,我慶倖我終於沒有聽見。 今年聖誕,我遇到了一隻雪一樣的精靈,我在他嘴裏聽到了一個古老的、關於無霜 城的故事,我幾乎喪命在它的手裏。 今年聖誕,狐狸殺了一隻妖,狐狸打了我,狐狸對我發火了。 今年聖誕,我生了一場大病。 今年聖誕,狐狸依舊陪在我身邊,在那麼多不快樂的事情發生之後。 今年聖誕,我發現我喜歡上了一隻嘴很賤的,笑容很猥瑣的,但做得一手好點心的 狐狸…… (霜花寒 完結)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5.83.9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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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dahs:太好看了!!! 都要哭了~~~ 02/06 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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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sui:等好久啊~ 02/06 07:26
kgi:推~ 02/06 09:53
Daria830:推!!! 02/06 11:15
kg9101266:我感覺會是個心酸的結局>"< 推 02/06 11:29
DeAnima:小白~~QQ 02/06 12:08
angelfaker:是寶珠啊啊啊~!!!! 02/06 15:04
firstladyt:好想知道前因後果喔>< 02/06 17:38
vamzhao:紅老闆會是狐狸的師父嗎?且時間點在遇寶珠之前吧 02/06 20:43
phoenixwind:追了很久的寶珠 還是看的霧煞煞>< 不過推推小白好可憐 02/06 21:41
baliallin:小白終於有自覺了= = 02/08 14:22
dolphin15:這篇終於出現(完)字了 好感動 寶珠的情路都好坎坷啊 02/08 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