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夏夜之魘 花魂 3

[gloleas (橘 蕁約)]

一隻纖白的手搭上了窗沿，甫一碰觸到木製窗框，就像是被燙到一般又縮了回去，然
而這瞬間的一瞥，儘管年幼如我這樣的孩子，也覺得那隻手這樣美。




纖秀透白，宛如嫩蔥的手指仍在窗外遊走著，淺粉色的指甲映著白色的手掌，讓我緊
盯著那雙手，怎樣都捨不得移開眼睛。




幼秧看了看我，小腦袋瓜搖了搖，把我稍微往後拉了點，「小應，不要一直盯著它看
。」




我迷茫地回過神，望著幼秧，對於他滿臉的嚴肅不明所以，不怎麼明白那樣美麗的東
西，為何會讓他這麼緊張。




主母驀地走了過來，纖手拂過我的眼前，細緻帶暖的觸感一閃而逝，然後我突然清醒
了些，再轉頭望向窗邊。




那隻手仍在窗邊摸索著，這回卻讓我不由得發冷，好像恐怖的感覺終於醒過來，因為
那雙手籠罩在一片煙霧般的綠色光芒中，映得窗邊一片慘綠。




主母往前走些，回頭向我招了招手，我順從地靠近，卻儘可能地遠離方才覺得美麗不
可方物的鬼手，「小應要不要試試看？」主母垂頭望著我，我回望她，下一秒猛地明
白主母是要我去應付窗外的鬼物。




儘管學了月餘，那些咒文知識仍僅存於腦海，想著要面對窗外的鬼手，腦海便空白一
片。我拼命搖頭，不由自主地瑟縮。




「小應不要怕呢，我們都在的。」奉太試圖安慰我，然而我還是驚慌地想後退，然而
才退了一步，就撞上另個嬌小的人兒。




回頭看，幼秧微微笑著，拉起我的手，「我相信小應可以的唷。」那甜美的笑容像是
安神香一般寧定了我心神，我眨了眨眼，轉頭看向主母。




「……好。」我點了點頭，只覺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決定。




「小應好乖，」主母微微一笑，拉起我的手，女子的手是這樣大，又這樣暖，沒有一
點繭卻這樣有力，「那麼今天就看小應表現了。」




另外三個孩子對著我露出鼓勵的笑，我拉著主母的手踏出房門，努力地吸氣想讓自己
勇敢一點，然而就算我深呼吸到開始咳嗽，都止不住開始發抖的小腿。




然而我仍不由自主地被主母牽到大屋門邊，往小房間的方向看去，就看見了那隻手其
他的部份，而那景象讓我幾乎停止了呼吸──




那是好幾個飄在空中的肢體，除了仍飄在窗邊，卻不敢碰觸窗沿的右手外，還有左手
、左腳。在踏出屋子的一瞬間，我彷彿看見粉櫻色的和服衣角，卻一閃而逝，完全沒
機會看清楚。




明明沒有頭，在看見那鬼手的瞬間，我居然覺得她也看見我了，我站在門口發著抖，
只覺自己一步都跨不出去。那殘缺的鬼靈在空中頓了頓，然後緩緩向著我飄過來。




「不……不要過來……」我只覺腦袋一片空白，根本忘記自己是來對付她的，只驚惶
失措地想往房子裡逃，卻發現腳像生了根一樣黏在原地。




那鬼魂飄蕩著直到我身邊，就這樣懸浮在半空，一隻手，一隻腳，手只出現下臂，腳
只現到腳踝，優雅細緻的曲線依舊，我卻無心觀看，只驚恐地開始啜泣。




回頭想跟主母求救，然而卻發現她消失了，我這才想起主母無法到達庭院，整個院子
空空蕩蕩，只剩下我跟那飄蕩的鬼靈。然而那隻鬼手彷彿沒有傷害我的意思，只伸長
了斷手，輕輕碰了碰我的掌心，一陣虛無飄渺的香氣傳來，在仍然泛著紫氣的黑暗庭
院中飄散，帶著些許熟悉的甜味。




我怔怔望著被鬼手輕觸的右掌，那裡出現了極淡的粉紅色，穿透了玉的微光，在我手
掌中閃爍著。那極輕極淡的粉櫻色，卻不知為何讓我想起白日幼秧給我看的灸花，我
抬頭往那棵樹看去，黑暗中只見那棵灸樹緩緩散出一點點的細碎光點。




仔細看去，那居然是一點一點，極微小的火苗，全都是下午出現在我手掌中，那甫現
即逝的淡色火花。我驚訝地張嘴，卻見那些光點緩緩聚攏，像是冷天玻璃窗上凝結的
水霧，懸浮著出現在半空中，而此時它們聚往同一個方向。




火花聚攏在鬼肢體的週遭，凝成那方才一閃而過的和服，繁複華麗、有著好幾層的衣
物憑空出現在空中，粉櫻色的外衣罩著月白的裏衣，直長至地的衣擺無風自動，憑空
撐起的布料像是有什麼存在裡面，正和我互望著。




「灸……」我望著那美麗又恐怖的存在，這鬼靈讓我又驚又怕，卻又不由自主地想靠
近。那白色的和服裡衣上印著粉櫻色的花瓣，從那偏尖的卵形，我認出那是不是櫻花
的灸花。




我喚出那字卻像是喚醒了這個鬼靈，她像是由半空俯望著我，上身略微傾斜著，看著
那沒有形體的頭部，我卻好像忘了害怕，就這樣和她對望。




無聲之中，有什麼在耳邊響著，然後那聲音像是在我頭裡面唱著，我聽不見它，卻感
覺的到它。一開始像是艱澀難懂的古日語，然後不久後我居然聽見她唱出了中文，然
而那語句卻是陌生無比。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那不存在的女子聲音，在我腦海深處唱著，斷斷續續的聲音，卻如此悲悽，我一句也
聽不懂，卻不由自主地流淚。




「是什麼……讓妳這樣難過？」我緩緩向那歌唱的和服伸出手，她好傷心，為何這麼
傷心？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鬼靈沒有理會我，持續地唱著，迴盪而悠長，完全聽不懂的詩歌在腦子裡響著，然而
那濃重的淚水讓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卻不明白自己為何而哭。




「不要……哭了，」我的手穿透了不存在的和服，然而那同樣不存在的歌聲仍悲切地
唱著，「不要再哭了……」我不停說著，卻不知是對鬼靈說，還是對自己說。




『陟彼南山，言採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歌聲拉長了尾音，停止了，然而她仍舊哭泣著，我望著那肢離的手腳，和兀自浮空的
和服，沒有臉孔，我卻明白她的淚水並未停止。我跟著灸花的鬼靈哭個不停，即使哭
到開始打嗝，我還是無法停止眼淚。




最後那美麗的手向著我伸來，原本應該是沒有實體的鬼手卻握住我的手，透骨的寒意
傳了過來，讓我渾身冷的發抖。




『夫君啊……』那女鬼靈哭泣著，在我聽覺以內的腦海哭喊著，『夫君啊……』




不知為何，我居然懂了，懂了那麼一點，「……他，會回來的。」我突然開口說著，
卻不知為何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那女鬼花魂的哭泣停止，和服和手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彷彿緊盯著我。那瞬間寒意更
勝，讓我的牙齒不住地打顫，卻完全不受控制地自己開口，「妳的夫君，已經回來了
。」




那聲音不像我，居然像幼秧，我想轉頭去看窗戶內，卻不知為何怎樣也無法動，只見
那女鬼靈僵在原地。旁邊停滯的空氣卻突然開始流轉，然後那突然出現的風越來越大
，颳得我滿頭頭髮亂飛，卻無法牽動鬼靈的衣角。




然後地面突然出現點點的深淺綠色火芒，它們像是掙扎般地鑽出地面，同時浮出了土
。火光凝結在一起，就像剛才和服出現一樣，另一個鬼靈出現在半空。




那垂著頭的鬼靈緩緩抬頭，卻不像花鬼那樣悅目。爛得徹底、發黑泛綠的骷髏面孔出
現在古老的武士服裝上頭。




那男子模樣的鬼靈抬頭望著花鬼，黑洞洞的眼孔卻射出灼燙的視線，就彷彿……等了
好久好久……我怔怔地望著這對鬼靈，卻不再感到恐懼，反迷惘地猜測著，究竟他們
怎麼都冒了出來。




然後我才發現我終於能動，望向窗戶，卻看不進紙窗裡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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