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loleas (橘 蕁約)
看板marvel
標題[創作] Rainy Day 5
時間Thu Oct 28 20:05:27 2010
※
「恐怕化療也沒什麼用了。」原本主攻皮膚科,後又轉攻腫瘤科的同行說道,他只覺
得腦袋嗡嗡響。
拖了半年的結果,是流竄全身皮膚的黑色素癌,連他胸口的皮膚都冒出黑點時,他才
終於去做切片診斷。眼前的醫生是他的大學同學、當年的同窗,現在在同一所醫學大
學附設醫院任職,之前當過皮膚科的主任,現在不知抱著怎樣的想法,又跑來當腫瘤
科醫師。
上個月這朋友才開玩笑說要放話打倒自己,搶上腫瘤科主任位置,如今昔日的同窗卻
成了自己的主治大夫。燃玉握起拳,望向自己,忙裡抽閒來就診的他仍穿著白袍,那
一身衣物此時看在眼中卻彷彿不真切。
Melanoma、黑色素瘤……在醫學院裡聽了無數次的簡單單字、在病人身上也看了不知
多少次,此刻它居然要奪去自己的生命嗎?
「唔……」腦袋裡嗡嗡響,雜音流竄著,但之中最吵鬧的還是那陽台上的對話。
噯,假如你要掛了你會想怎樣?剩下一個月壽命之類的。
「我還可以活多久?」他抖著唇,問出那個他聽了無數次,也回答了無數次的疑問。
「如果化療的話,因為體力下降的關係,或許四個月,如果不化療,應該可以到半年
。」他的老同學推了推眼鏡,厚重鏡片後的眼睛卻看著別處。
沉默良久,只覺自己腦海裡一片混沌,卻有件事情無比清晰──他不想成為實驗品,
不想在必然的死亡降臨前,還得承受新種藥物的凌虐。
「好吧,把我送去安寧病房吧。」自嘲地笑笑,喉嚨裡卻無比苦澀,「開嗎啡給我大
方點喔,我要健保不給付的那種。」
「別上癮就好。」同學拉開個微笑,笑得有些發苦,仍舊是沒看著他,只看著電子病
歷和桌上慘白的表格。
「現在上癮也無所謂了吧?不過這樣跟大麥町真像,渾身都是點點。」他笑著起身,
老同學同時站起,隔桌給他個擁抱,沒有笑,也什麼都沒說。
同學拍著他的肩胛,他感覺那雙厚實的手拍著自己的骨頭,發出空洞的聲音。
接下來,那些黑點就會沿著皮膚蔓延到全身、沿著血管鑽入他的淋巴、沿著淋巴血管
流到他各個臟器,直到他渾身佈滿這種令人厭煩的黑印子。癌症將吞食他的生命、啃
食他的血肉,直到他死去的那刻。
和主治醫生一樣清楚疾病進程,在此時真是件比照鏡子還殘酷的事。
※
「妳說……什麼?」看著坐在餐桌對面的妻,他發顫著開口。
他深愛的妻、他的語然沒說話,只推過一張白紙,滑過玻璃桌面,挪到他面前來,讓
他不得不看清楚那張白紙上刻印的黑字。
『結紮手術同意書』
妳、妳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瞪著妻,到口邊的疑問卻問不出聲音。
「因為當時的你……好像非常不想要孩子。」妻子垂下眼,深黑色的美麗眼睛裡,彷
彿有著囤積的憂傷和疲倦,「這是在你升主任之前的事……」
張口,有什麼話想說,卻又閉上了嘴,他垂下頭,不知為何在這時候卻突然想起好久
以前的事。
將近十五、六年前,或者更久的事。
大學一年級的必修課,普通生物學。看著那厚重的課本,捏著深藍色的書封,每個年
輕孩子那時都啃書啃得分外認真。一行行的筆記畫下去,螢光筆和原子筆交錯,那是
他們最舊最破最花的一本書,只因為那年紀還不懂得偷懶。
「雄性動物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便是──留下自己的基因。」教授自傲的指揮棒在黑板
上點出扣扣聲,敲響一教室的寂靜,「牠們爭奪雌性、相互攻擊、長出各種吸引人目
光的羽毛、無啥大用的器官甚至增大的生殖器,都是為了同一個原因。」
班上那時略帶尷尬的哄笑聲還迴盪在耳際,就像又回到那間擁擠的教室,大一時位子
永遠不夠,大二以後教室卻空盪得出奇……此時此刻他卻是為什麼會想起這個?
「是我不好。」他開口,帶著說不出的疲倦,同時垂下眼簾,遮暗眼前的視野。
以為可以給孩子個好環境、以為有更好的保障,以為……許多的自以為是,結果卻是
失去了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讓妻去做回復手術,那已經沒有意義了。別說環境,他連個活
得久久長長的爸爸,都不能給那從不存在、未來也將不存在的孩子。
「我太自私了。」不管是以前,或者是現在,自私地想留下個孩子,那或許是雄性的
本能在作祟而已。
留下自己的基因,而那只不過是留給妻一個要她自己扛起的重擔,自己將永遠無法替
她分擔。
自己算什麼男人呢?真的就只是自私而已。
一個月後,他住進那位於高處,種滿花草,再多陽光照下都透著寒意,充滿各種醫院
傳說,號稱為風光明媚的等死處──
他們醫院的安寧病房。
※
試著睜開眼睛,眼皮有些黏連,寒冷沿著他的骨髓流竄,冷得他說不出話。比寒冷更
沉重的疲倦在身體裡爬行,讓他只想再次閉上眼睛,旁邊細碎的聲響卻讓他睡不過去
。
朦朧的視野中,隱約有個人影俯望。而他張開口,隱約的寒氣從口中散出,隱隱如煙
,就像是含著滿嘴冰塊,想出聲,卻說不出話。
「欸,醒了嗎?」一個聲音響起,介於男與女之間,聽不出性別的聲音。
試了第二次,總算張開眼睛,視線勉強對焦,映入眼簾的是一名束著長髮,有著美麗
狐眼的男子,他正俯望著自己,週遭仍舊是一片昏暗。
「好……冷。」開口,緩緩吐出乾啞的字句,原來自己還能說話。
隨著開口,所有的記憶如潮水湧來,他彷彿清醒了些,同時一陣混沌帶點麻木的驚愕
浮上渾噩的心頭。
動了動手指,細而刺手的堅硬結晶碎落,冷透的感覺穿進他的肌膚骨頭,驚愕地張開
嘴,更多的冰屑從他臉上掉落。莫名地,他覺得自己像是從冷凍庫裡取出的雞,隨意
甩甩便是一流理台的碎冰。
原來我還活著?還像冷凍庫裡的肉一樣被從冰庫裡拖出來?
那麼這裡是停屍間?還是太平間……還是殯儀館?
渾身僵硬地一動便發出喀喀聲,這樣的狀態下自己居然還活著?他匪夷所思地想著,
突如其來的光亮照上他的臉,讓他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
好亮……
「按照送來的紀錄,你似乎是個醫生喔?」那人輕快地開口,而他沒有動,沒力氣,
也不想動。
「這樣不錯,我們終於又有個醫生了,我終於不用兼兩個職位了啊哈哈哈。」那人歡
快地笑出聲,似乎也不擔心引來誰。
醫生不是多得跟驕傲的貴賓犬一樣嗎?還被健保壓榨得比貴賓狗還悲慘,怎麼會有人
聽到他是醫生還這麼高興?他動了動,更多的碎冰往下掉,發出細細的叮噹聲。同時
他終於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這些冰完全沒有溶化的跡象。
一樣冷得徹骨、硬得像玻璃碎片一樣,那聲音一直持續到落地,而他想著滿地的碎片
。掙扎著,總算從冰涼的推床上起身,起來的瞬間他發覺自己居然想著背上的皮膚居
然沒黏住。
是因為一樣冷透,所以沒黏住吧。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這裡是哪裡?」緩慢地開口,眼前那人看得更加清晰
,醫院太平間裡白慘慘的日光燈照下,讓他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軀體再看看眼前那人,
首次從嘴裡冒出的,卻是習慣的、科學提問般的疑問。
我不是人了、沒有體溫,但我還會冷……還活著。
「不愧是受過醫學訓練的人呢,腫瘤科梁主任,好清晰的頭腦。」眼前的人偏著頭,
從那喉結看來或許是個男子,但那美貌讓女子也失色,但他只垂下眼。回到人世了,
但他想見的人只有一個。
「你……或者說我們,都是BAD GUYS。」那人笑瞇了眼,狐狸一樣的,他默默忖度,
「或者說是『壞人』,壞掉的人。順帶一提,你還在自家醫院的地下室。」
瞇起眼望著眼前的人,他突然覺得,這大概是牛頭馬面變裝來跟自己開玩笑。
「說白話點,我們就是活死人,介於生和死之間的人。」那人的笑聲有些詭異,而他
一面咀嚼那人的話,一面思考著如果此時若有工友走進來,會不會被嚇到心臟病發?
「怎麼樣?加入我們,當個BAD GUYS醫生如何?」那人熱切地問,這樣聽來,他的意
思是活死人中醫生很少嗎?
「我……」當醫生?
活的時候當醫生,死了也還要繼續當醫生嗎?
消毒水的氣味、白色的衣物、腐爛的腫瘤、黯淡的眼神,和那張蒼白的、流淚的、他
一心牽繫的面孔。許多許多人事物在他腦海裡流動起來,而他最想看見的還是只有一
個。
「讓我回去見她,我有個人非見不可……」他開口,完全無視那人的提問,同時掙扎
著下地。渾身骨骼在冰屑裡喀啦作響,聲音令他幾乎牙酸。
「也不是不行啊,只要你不後悔的話。話說在前頭,很多人因為那一眼而後悔多年喔
。」那人笑著,將兩塊綠色布和白色布往他身上一丟,他拿起它們,發覺是手術袍和
白袍。
「穿上這個,我好把你偷渡出去。」
看著那白色,他突然有種反胃感。死之前,還是斷氣之前?總之被宣判離開這世界之
前,他所見的只剩這顏色,令人作嘔的白色,怎樣也甩不開的白色。
最後他只穿上綠色手術衣,把白袍扔回去給那人。
「不想穿白袍?意思是你不想當醫生?」那人問著,但他沒有回答,忙著挪動僵硬的
手指綁衣角的繩子,前者似乎也不以為意,只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噢,把那該死的腳環手環都拔掉,你知道戴那個搭電梯,會嚇死多少人嗎?」那人
笑著,一面搖頭,「這城市的都市傳說已經夠多,不用你再添一個。」
原來我已經可以參與都市傳說了。他苦笑,看看自己手上綁著的塑膠圈,用力拉了幾
下把它扯斷,任由它在空中旋轉,悄無聲息地落在冰床上。
看看自己慘白的、猶自帶點冰屑的手,青紫色的血管遊走在皮膚之下清晰可見。他再
抬頭看看眼前的人,那在醫院燈光下更顯慘白的面孔,這人與他同樣棲居活死人的世
界嗎?或許他們已經走在都市傳說中了,手環和腳環還不算什麼。
用力拉了拉,腳上那草草寫著他名字的環帶也脫落,他一樣放進冰櫃中,輕輕把冰櫃
關上。
「走吧。」那人看著他,聳聳肩,「順帶一提,你可以叫我魁,是個婦產科醫生,不
過兼任外科內科小兒科。雖然全台灣只有一個小兒壞人患者,還從來沒來給我看過。
」
「魁先生。」他禮貌而無情緒地開口,聲音同樣乾啞。
「唉,好冷淡啊,我可是給你特別的待遇呢。」那人輕聲笑著,「看你是可能醫生候
選人的份上,我就帶你去瞧瞧你想看的人吧。」
「嗯。」他哼了聲卻沒接話,心裡千萬心思都轉著那瘦削的、記掛的身影。
語然……不知道她怎樣了,若她知道自己還活著,或許會非常開心,但如果她不開心
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
男人發現自己找不到答案。
他們趁著暗夜的陰影走著,魁彷彿對於醫院的閉路攝影機位置暸若指掌,帶著他繞來
繞去,偶爾靠左或靠右,連上樓經過樓梯間都能找到攝影機死角,他忽然覺得,好像
對這家自己工作十幾年的醫院多了奇異的認識。
半瞌睡的警衛和聊天的掃地阿桑們完全沒注意到他們,兩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了醫
院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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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22.122.185.31
推 dollnora:我推...倒橘子 10/28 20:23
O/////O+
推 vividly0318:說化療沒用是別人的說法 判斷力呢? 10/28 20:38
推 vividly0318:說不定 根本就沒這回事! 就像海市蜃樓一樣 10/28 20:47
其實還是寫得有點簡略所以省了些細節,從很多跡象他也是可以自己判斷啦..
因為阿燃畢竟本身也還是專科醫生的喔>口<+ 所以他其實自己也明白的。
推 pxkate:不過還是為語然感到心疼 嫁給燃玉當老婆幾乎像在守活寡 10/28 22:09
是啊...不過真的看到很多人都是這樣Orz
推 vividly0318:有得有失啦 語然嫁給醫生是很風光的事 10/28 22:33
推 vividly0318:夫妻間的恩怨情仇 都很難說對錯的... 尤其是 當你如果 10/28 22:54
→ vividly0318:有一方覺得: 這婚姻裡只有他一人 有時才有2個人時 10/28 22:56
→ vividly0318:可能語然 會想要有精神上的寄託 不論對象 10/28 23:00
推 vividly0318:這些是推測+觀察周邊的心得... 10/28 23:19
感謝推文呀呀>口< 真的是這樣沒錯.. 不過這種動機生下來的孩子就..
推 Catonline:實際上我滿奇怪....語然都不用上班的嗎?感覺成天就捉摸 10/29 00:16
→ Catonline:自己家這些事…… 10/29 00:16
事實上很多上班族不論工作還是什麼,都是很無聊的...
推 f6415:化療的評估,是有蠻多的眉角,但是還是存在體力和心靈的問題 10/29 01:59
→ f6415:其實化療本身是一個活地獄,熬過了就是升格,吐、掉髮、全身 10/29 02:00
→ f6415:灌滿了藥物,沒經歷過,是不知道的。或許醫生的評估,都是以 10/29 02:01
→ f6415:生理和臨床數據去評估,很少顧忌到病人的心裏, 10/29 02:02
是啊...
→ f6415:嫁給醫師,就我看到的,其實蠻要忍受的,半夜被窩才剛躺下, 10/29 02:04
→ f6415:就被急CALL叫走,回來又是一灘爛泥。面對是生病的,直接接受 10/29 02:08
→ f6415:穢氣,沒有夠高的底氣和抗力,醫生是損耗很高的人,甚至比科 10/29 02:09
↑非常同意
→ f6415:計人還高。有個醫生娘說得好,找我老公喔!請先掛號,可能要 10/29 02:11
→ f6415:排個兩個月吧? 10/29 02:11
然後還不見得掛得到:P 排到時常常是奇怪的時間喔! (不過也是要看科啦~)
※ 編輯: gloleas 來自: 122.122.185.31 (10/29 03:12)
推 f6415:該怎麼說呢?前一位醫師的爹,要看兒子要排隊,等排到了,也 10/29 22:03
→ f6415:不行了。 10/29 22:03
→ gloleas:這個就...好誇張了Orz 10/30 0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