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鴆(六)

[lovelessless (我要開馬戲團)]

    我並沒有腐化，屍身結成一塊黑色的石頭，帶恨的魂魄附在石頭上，日復一日，細數

憂傷。這是玉帝最後為我做的事，帶恨含怨的魂魄無法投胎，走不過忘川，喝不了孟婆湯

，只能夠等待天地靈氣消耗能量，魂飛魄散，他不願見我無依無靠漂流世間，於是施法使

我真身幻化為黑石，讓靈魂有處棲息。


    說來好笑，鴆鳥化石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人們不再懼怕我，反將鴆石當做神蹟，

不時可見善男信女攜鮮花素果前來膜拜，恭恭敬敬的傾訴心中願望。也許是荳蔻少女雙頰

飛紅求姻緣，抑或者兒子離鄉久久不歸，老母親心急如焚的禱告，我只是靜靜傾聽，偶爾

在玉帝來探時，不露痕跡的轉告他。除了這些，剩下的無能為力。


    玉帝常化身為一白衣少年，帶著玉雕的笛子探我，每次來，總會坐在石頭旁，喚出魂

魄，給予我難得透氣的機會，有時遇上心情好，玉帝還會溫柔的吹起一曲，暖暖笛音，如春

風，如夏雨，安撫了破碎的心，填滿心口滿滿裂縫。


    「鴆，我猜你是恨我的。」他曾這麼說。


    淌淚無語，只是搖頭。


    「隨我回天庭，好嗎？」他不只一次問我。


    明白惟有這條路，才能令我復生，天庭是牢，黑石是獄，兩者間的差距，不過釐米，

雖然想念飛翔山林的滋味，那撫過髮梢的微風，沾濕羽翅的雲，午夜夢迴，繞在腦中揮之不

去，但何來顏面讓玉帝為我開此大赦？


    「我沒有回去的理由了，這只會讓滿天星宿笑話。」


    「鴆，你怕什麼？有我，有我在。」放下手中的玉笛，玉帝的面孔因激動泛起紅光，

藍色眼珠燒出綿延大火，燃不了已死的心。


    「你知道... 」欲言又止，思量該不該說。


    「什麼？」


    「其實真正被虧欠的是鸞。」見他不反駁，我繼續說道:「你讓他把幸福葬送在一場

遊戲中，鸞守著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何其悲哀？」


    藍眼睛垂了下來，帶著難得出現的心虛。


    「他不是一直想要能哭能笑，我至少給了他這個權利。」像做錯事的孩子，玉帝小小

聲說著藉口。


    「鸞再也沒笑過。」


    這是最後一次對話，玉帝不曾再出現於墳石前，這樣也好，省得鸞遇上尷尬。


    鸞也會來，以我的模樣出現。


    每日午時二刻，她總準時的帶著一把自山間採集的新鮮金盞菊，更換掉昨日將謝黃花

，數年來，從未見花凋零。花朵放著嫩嫩香氣，襯出鸞的枯萎。原本豐潤的臉頰，凹陷成

深深皮窩，白皙皮膚水靈眼再不復見，剩下烏黑眼圈放肆的在蠟黃面色上渲染，這本該是

我的臉，本該是屬於我的身軀，本該恨的，看著鸞，卻無從恨起。


    擺上鮮花，紮紮實實磕上三個響頭。有如巫儀。


    一開始許多城民訝異她的行徑，殺鴆安民娶仙妻，為翰帶來了如江海濤濤的崇仰，鸞

貴為她的妻子，同樣受人敬重，而且「仙妻」名號更為其添加神聖不可攀的風采。這樣一

個女人，為何每日此時都會在鴆化的黑石前撒花磕頭，誰也猜不透。


    有人耐不住好奇心，開口問了。


    鸞慘淡的對問者苦笑，說:「不過為眾生祈福而已。」好奇心被這冠冕堂皇的理由順

利安撫，發問的人滿意的離去，一傳十，十傳百，仙妻菩薩心腸的事蹟被遠遠傳頌。


    鸞的苦，是說不出的。


    「姐姐，你恨我嗎？」和玉帝一樣，鸞也常問這句話，但從沒有得到回答，她面對的

石頭，永遠安靜而平凡，不做任何回應。


    這樣似乎更折磨。鸞的淚痕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其實早就不恨誰，這些日子，想了許多，錯的是自己，鸞提醒過，天帝警告過，卻依

舊擋不住我任性貪戀情愛，誤將狼心作郎君，忘記幸福從來就非我族類能有。


    往事回首愁上愁，越發想念起翰。翰從不經過石頭前，鸞猜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成

親隔日翰要起訂情的金盞菊指環，她拿不出來，一慌張隨口找個理由搪塞，說是遺落在山

林中，結果翰一張臉瞬間白的嚇人。


    「跳舞，妳跳舞！」突如其來的要求。


    「我不會。」說罷，四眼相對，鸞低頭默默離開貼滿紅色彩紙的新房，聽見背後歇斯底

里摔了一地擺設，鏗然作響。


    「姐姐，翰知道我不是妳。」她幽幽說著。


    「翰明白自己錯殺摯愛，姐姐。」鸞又說。


    水落地難收，鏡缺口難圓，有些錯，回不了頭。


    撕裂的痛燒灼魂魄，思念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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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春來，夏蟬鳴，恍恍惚時間過了數年。


    風雨無阻，鸞日日來到墳前撒花磕頭，紅顏易老，歲月在眼角平滑的肌膚上打了一個

又一個折，烏雲般的黑髮，摻雜了幾道銀絲，飄飄然像夜空飛雪。


    老了阿，我老了會是這般模樣。


    與平日不同，今日鸞手上不只握著鮮花，還提了個精雕的古典木盒，打開盒子，裡頭

放了幾盤菜肴和兩壺酒，菜餚豐盛有魚有肉，酒瓶蓋一開，溢出陳年醇香，未飲先醉人。

她在石頭邊澆灑了一壺，另一壺呼嚕地直往嘴裡倒，我仔細看她，眼角微噙淚水，神色黯

淡，想必發生了什麼。


    酒噴濺在她繡花領口上，混在止不住的淚裡。


    「姐姐，今天是翰的大喜之日，他娶了二房。」鸞跪下來，將頭枕在石上，淚水苦澀

瀰漫。「是我不好，留不住他。」


    二房？這消息如利刃，刺進左胸口，可惜我已流不出鮮血，空洞洞的，只覺一陣涼。


    輕輕的，我柔聲道:「辛苦了，委屈妳這些年。」


    像被雷打中，鸞整個人從石頭上彈起，驚訝的找尋聲音的來源，當眼光落到石頭時，

她露出睽違已久的笑容。「妳終於肯同我說話了，這輩子，我以為再也聽不見妳的聲音。

」


    「我也以為再看不見妳笑。」


    往事緲緲飄搖，昨日歷歷在目，今日生死兩別。


    「那女孩是什麼模樣？」訝異自己問出這個問題，用雙手將自己往深淵推 ，不痛個

粉身碎骨不休。


    「她... 」


    「說吧！」既然問了，不怕聽見回答。


    「她是專門表演歌舞的女子，二八年華，名喚小單，翰遇見她第一秒就著了魔，鎮上

的人總說小單像... 」呀然而止，鸞不肯將話說完。


    「像？」


    「沒像什麼，口快。」


    「恩。是嗎？」


    頓了頓，換了個話題，「姐姐，怪我愚昧，若是早知如此結果... 」鸞好似要把多年

來積藏的話一次道出，卻被我打斷。


    「過去了，不怪妳。」停了停，試探的問:「一直以來，妳心中有個人，是嗎？」


    鸞抿著嘴，點頭。


    「玉帝？」


    「恩。」


    天宮中，月老洞悉一切的微笑現時才明瞭，以為用盡氣力打破重重阻礙，突破荊棘難

關，不畏一切的付出，換來的是自己選擇的姻緣，但我們不過是他遊戲的棋，何來將軍？

小卒而已。


    「我們都太傻，太傻。」不由得感嘆。「這般糊塗，讓我永生永世都將留在這塊頑石

。」


    「去求玉帝，別和自由嘔氣。」


    「做不到。」光幻想眾仙班會用何等惡毒譏笑的心態看我，已足令人打退堂鼓。


    「難道甘願這輩子困在這？千年？萬年？」鸞的語氣咄咄逼人，「還是捨不得翰？別

忘了，他今日迎娶新嫁娘，紅塵情愛，殷殷誓言，都是浮雲幻影，可真值得如此？」幾顆

珠淚沿著歲月的紋路流淌。


     「我是不能忘，那妳呢？」


    鸞沒有回答，她其實有部份是說給自己聽的，也許陷的最深的人，是她，不是我，當

年犧牲生命去救翰，至少那秒鐘，我為他而活，鸞應諾玉帝的要求，卻終生將與陌生人廝

守，她的痛，深了許多。


    遠方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喜樂聲，婚禮該開始了，喧鬧出此處無言的荒涼與寂寞。


    「好懷念飛翔的感覺。」


    「是嗎？」鸞的瞳孔放出異樣光采。


    「別傻了，妳知道不可能的。」擔心節外生枝，我趕緊打消鸞的念頭。


    她不理會，獨個兒笑的燦爛。「誰說不可能，姐姐。」


    「不要。千萬不可。」我大聲喝道。


    可惜未能阻止，鸞拋出一如過往溫柔的微笑，用力在墳石上磕著響頭，一下重過一下

，無視我苦苦哀求，溫熱的血液噴在石頭上開出豔麗紅花，淡黃的漿液是紅花中嬌嫩新蕊

。


    復生的方法是有的，玉帝曾提過，含怨而終的仙妖無法轉世，但若以另個有道行的魂

魄鮮血做引，佐以強烈的意念，，耐心等待天地靈氣聚合，即可重新獲得生命入世。


    不是輪迴，而是跨越陰陽重生。


    我沒料準鸞也知道。更沒料準，她會這麼做。


    「妹妹！」聲嘶力竭的叫喊淹在鑼鼓喜樂聲中。


    「還你... 」氣若游絲，她虛弱地靠在石上呢喃著，漸漸凝固的血，將我們兩個緊密

接合相連，想起多年前兩人共坐樹梢上的時光，白雲蒼狗，人是景非。


    「來世，莫... 」


    鸞的眼睛，安詳的闔上。話含在口中，成永遠的謎。


    沒有人聽見，一塊石頭的哭喊，沒有人看見，一塊石頭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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