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開始跟流浪漢一起相依為命，我們不在固定的範圍內活動，而是
到處奔波，我想大概是他還年輕的關係，所以想到處走走。我們每天一起
躺在同一張鋪在地上的紙箱睡覺、一起去垃圾堆裡找我們可能會需要的東
西或食物、一起在人群多的地方行乞。但更多時候，我們懶洋洋地躺在城
市裡的各個角落，有時玩耍，有時發呆。我想，也許行色匆匆的人看見我
們應該是視若無睹，了不起匆匆一瞥，偶爾會夾帶一些蔑視的眼神，宛如
我們的存在是一種多餘，不過，誰是多餘的還不知道呢。
我們之間相處的模式，不像是主僕，反而更像是朋友。於是接球遊戲不是
他丟我撿，就是我丟他撿(雖然我丟得不遠)。有時也會一起相互咬來咬去
，常常惹來很多人們怪異的眼光。
有時我會突然忘記我是狗的事實，或者忘記他是人的事實。尤其是他也正
津津有味跟我趴在地上一起吃著食物的時候。
這一天，我們來到海邊，我興奮地在沙灘上到處亂跑，他則是悠閒地找了
一個位置席地而坐，看我亂挖洞和尿尿。
亂尿亂挖了好一陣子，我總算累了，走到他旁邊休息。
「我說黑黑呀。」他說，盯著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瞧了他一眼，他這樣動也不動已經很久了。
「你覺得我們這樣子相處會到什麼時候？」他總算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
如果我們沒分開的話，應該是到我死為止，我知道人類的壽命比狗的壽還
長好幾倍。
「每次看到海，我都覺得人類很渺小，很脆弱。為什麼人類仍然會彼此相
害呢？」他對我說，不過更像自問自答。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看過很多看起來心地善良，私底下卻是險惡無比的
人類──我好多傷口都是他們造成的，這大概接近流浪漢所指的問題吧？
「黑黑，我希望我們能永遠在一起。」他摸摸我的頭。
聽到這番話，我感動地對他吠了兩聲，我想，他應該是我這一生中遇過對
我最好的人，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就這麼伴他走過一輩子，甚至為他
獻出我的靈魂，我也不怨不尤，甘之如飴。
可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由於我們去的海邊附近根本找不到東西，也沒有任何準備，沿途可以找到
的食物的垃圾實在是太少，只好餓著肚子回到熟悉的城市，那時也是一天
後的事了。
我與流浪漢又累又渴，第一件事就是先找到可以喝的水，流浪漢在一間理
髮店外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打開門口灑水用的水龍頭，我倆的頭就這樣爭先
恐後擠在一塊用嘴接著水喝。
解渴後，也緩和一些饑餓感，我們開始瘋狂地到處在翻垃圾桶找東西吃，
可是附近的垃圾桶實在太少，最後只在巷口找到半片快發霉，不知道是被
什麼浸濕又風乾的土司。
我跟他瞪著那半片土司，又互看一眼，馬上又搶著吃那片土司。
畢竟我的速度比較快，我馬上把土司叼走，戲謔地往後跑幾步，然後回過
頭帶著嘲弄的眼神看他。
「可惡……」他身體往後一坐，頹喪地又往後一躺，雙口捧著肚子：「好
餓呀……」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慢慢靠近他，發現他閉上眼睛，表情很虛弱。
我暗自心驚，把土司擱在一旁，舔舔他的臉。
「好餓……」
我趕緊把那半片土司啣到他唇邊，又舔舔他的臉頰。
──突然間，他眼睛睜大，我嚇得往後一縮。
「騙你的啦……哈哈哈哈。」他指著我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我氣得發窘，對他亂吠，蹦來跳去。
不過，他卻一把抓住我，緊緊抱著。
「嗚……」被他抱太緊，我忍不住發出聲音。
「謝謝你。」他知道他抱得有點緊，發鬆了點，「沒想到……你竟然會這
麼做……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好……」
我有點不好意思，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只好舔舔他的脖子當做回
應。
最後，我們還是把那一口就可以吞下的半土司分了一半。
我們擠在某騎樓的防火巷裡過夜，隔天一早，通常這個時候他已經醒來，
不過他卻仍然沒有動作，全身似乎毫無生氣，奄奄一息地躺在這陰濕的空
間。
我很擔心，我想他身體有哪裡不大舒服，可是他不像我們狗休息一陣子，
或者自己找些草來吃就好了。我知道那種法子對他來說不適合，可是我又
無能為力。
我只好舔了舔他的臉。
「黑黑，我想我是生病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可能沒辦法跟你去
找食物吃了，你自己找吧……」
我吠了一聲。我怎麼可能棄你而不顧？
我看看四周，在這個騎樓與騎樓間的防火巷，要人發現他的確有點困難，
於是我跑了出去，大聲地吠。
吠了好一會兒，好像都沒人理我，甚至還有店家的工讀生跑來把我趕走。
這下子怎麼辦？我忍不住發出困惑的聲音。
我在路上邊走邊想，四處觀望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這時，我看到有一個
打扮時髦的女孩正抱著一隻吉娃娃從我面前走過去，我突然靈機一動。
那隻吉娃娃顯然是因為看到我是同類而興奮地在她身上騷動，女孩見到我
只微微閃我，並換個姿態抱牠。
然而這並不是我要的反應，我趕緊跟到她身旁，試著用最無辜的表情，當
然我知道當時的我渾身惡臭，身上千瘡百孔，也許並不討人喜歡，可是我
還是試著對她吠了幾聲，她身上的吉娃娃似乎也感受到我的念頭，也跟著
叫上幾聲。
「走開，你這隻壞狗狗！」她的語氣嫌惡，但表情卻有點無奈地說。
雖然她並不怕我，但我想這應該是好的開始，起碼她不打算攻擊我。本來
我是打算輕輕咬著她的褲角，不過這麼做大概會嚇到她，於是我試著跑到
她前面，對她吠幾聲，但盡量不是要攻擊她的樣子，而是友善的汪上兩聲
。好吧，我知道我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品種，比方說黃金獵犬或是哈士奇
，這樣的動作也許在我身上顯得有些笨拙，並且可笑。
不過我還是盡量這麼做，這也許是我唯一救流浪漢的方式。
她總算停下來，不解地看著我，我聞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大概是人類用的
香水。
我往流浪漢的方向吠兩聲，然後跑到她身後，身體面對流浪漢的方向，並
轉過頭再對她吠兩聲，我想這些動作可以組成「請跟我走」的意思。
只見她有點遲疑，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至少不是轉身便走，光是這點
我就謝天謝地。
我耐著性子把剛剛的動作再做一次，這一次我加一點聽起來可憐的嗷聲，
希望她可以了解我很著急。
「你要我跟你走嗎？」她似乎有點明白我的意思，往我的方向走一兩步，
不過表情還是狐疑。
為了讓她明白我的意思，我繼續向前跑一小段距離，再回頭對她吠上幾聲
。
「我懂了。」她點點頭，開始跟著我走。
我快步起來，不時回過頭看她，深怕她會覺得我帶她越走越遠而打消念頭
，不過我瞧她的表情越來越好奇的樣子，我想我是多慮了。
未久，我終於帶她到流浪漢休息的防火巷，流浪漢還在裡頭休息，動也不
動的，本來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死了，不過看到他起伏的胸膛便放心。
我對著防火巷裡的他汪了兩聲，又看看她。
她好奇地慢慢走到我身旁，緩緩探頭一看，深怕有什麼妖魔鬼怪跑出來似
的。「咦？先生？你還好嗎？」
流浪漢似乎沒聽到她的叫喚，眉間仍然擠在一塊。
她提高音量再叫一次，知道流浪漢似乎病得很嚴重後，拿出手機一撥，我
知道她在找人幫忙。
她對手機說完話後，試著進去探望他，不過沒一會兒又放棄進去，大概她
覺得於事無補，再加上她懷裡還有一隻狗，在狹窄的地方有點麻煩，只好
轉頭過來看著我。
「你好棒喔，狗狗。」她對著我微笑，從她的包包拿一包東西，吉娃娃看
到這玩意兒突然發狂地想撲上去，卻被她抓得更緊，動彈不得。
我聞得出那東西很香，是食物的氣味。
「給你，這狗餅乾很好吃。」她一股腦兒地倒在地上，我想都沒想便大肆
舔入口中咀嚼。
真是幸運，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吃到狗餅乾這種東西。
吃完以後，我意猶未盡的看著她，尾巴快速搖動，讓她知道我還想要。
有那一麼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竟又對人類做出乞討的動作。
「沒了啦。」她笑道，本來想彎下腰摸摸我的頭，不過動作做到一半就停
止，也許我身上真的太髒。
我也很識相地沒有撲上她，這是我僅能給的善解人意。
這時，刺耳的警鳴聲越來越大聲，我看到一台白色的箱型車，車身有個紅
色的十字，車上的人很快地下車，女孩簡單說出剛剛的狀況，指著防火巷
裡的流浪漢，他們便進去搭救流浪漢。
「好啦，我該走囉。」她再次彎下腰，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頭，伸到一
半本來有點遲疑，不過還是摸上幾下。
我很不好意思地舔舔她的手，希望不要弄髒她的手才好，沒意識到自己的
口水對她而言也是髒的。
不過這個舉動似乎把她逗笑，「你真是好狗狗，可以的話，我真想把你帶
回家，不過沒辦法，我已經有阿娃了。」她指的應該是她懷裡的吉娃娃。
沒關係，我也有流浪漢這個朋友了，謝謝你的好意。我很想這麼對她說，
但我知道我說不出人話，只能用汪一聲來代替我的意思，不知道她聽懂了
沒。
流浪漢很快被來救他的人抬出防火巷，送到車上，我的視線一直隨著他而
移動，直至門關上。
我本來想跟上他們，不過女孩又說話，我只好又回頭看她。
「那我先走囉。」她說。我看著她，又看看車子。
她走了，車子也發動起來。
我趕緊跑到車子旁邊，想跟上他的速度，不過跑沒多久我就知道我根本就
追不上，最後，只能停下來，留在原地看著越開越遠的車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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