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 山村與我的阿嬤（五）

[a810219 (千年雨)]

※私人經驗，未經同意，請勿轉載，非常感謝。


記述幾段憂傷的往事，飄點或許不高，敬請見諒，謝謝各位惠覽。




一、牽亡


先祖父駕鶴多年，我的姑媽們孝思難忘，一直想進行「牽亡魂」，

透過這種儀式來確認先人過得好不好。

聽聞遠方有一個私人神壇頗有靈驗，她們就不憚千里前往了。


儀式中，若有魂魄憑依在靈媒（我不知道確切稱呼）身上，

首先開口一一問候在場的親人－－包括我阿嬤、阿嬤娘家的幾位親戚，

以及我的姑媽們，對每個人的稱謂絲毫不差，而且音容神態肖似生前，

看起來就像我爺爺晚年安詳地坐在堂屋時的樣子。

所有的親戚見狀，都忍不住大哭起來。


姑媽問我爺爺有什麼事要交代？

靈媒之口代答：「無他，惟泉下無聲，未免寂寞。」


回家之後，眾親戚聚在一起討論這句話的意思。

討論良久，我阿嬤突然說：「當初燒紙紮給你們阿爸的時候，有燒收音機嗎？」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驀然想起我爺爺生前最喜歡聽收音機裡唱京劇的節目，

常常坐在搖椅上，一聽就是一整天，而燒給他的紙紮確實漏掉收音機這一項。











二、防空壕

村子西北方的山峰拔地而起，風景殊勝，日間吸引許多尋幽探奇的人，

夜遊的人也不少。

最近聽說有人深夜騎車上山時，聽到一聲近在耳邊的淒厲尖叫，令人不寒而慄；

突然想起一個小時候讓我很害怕的故事。


西北方的山腳下有許多防空壕，有人說那是天造地設的洞窟，

也有人說那是人工開鑿的軍事掩體，或許兩者皆有。

這些防空壕有大有小，共同點是洞內晦暗如夜，且深邃無比，不知延伸到什麼地方去。

有的洞口整個封死，有的設置鐵柵欄，有的則仍對向村道這邊大敞著，

像迷宮或鬼屋的入口。


由於年代實在久遠，封住通道的磚牆和柵欄也已泰半殘破，

荒草衰藤掩映在黑漆漆的洞口，更顯得陰氣森森。


小時候經過這一帶，洞裡的黑暗總讓我恐懼莫名，

不時從洞穴裡吹出異常低溫的冷風更令人顫慄不已，

但最可怕的還是大人們告訴我們的故事。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防空壕並沒有封鎖，常有人跑到裡面：

村裡的小孩成群結隊進去探險，好奇的村民也跑進去參觀，

有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甚至就定居於此了。


但是防空壕裡面路徑彼此聯通，規模龐大且複雜，一不小心就會迷路出不來，

特別是小孩子，受困在防空壕的事時有所聞。

為了安全起見，大家決定把洞口全部堵死，杜絕閒雜人等出入。


許多年以後，夜靜時分行經防空壕前的路段，

彷彿會聽見從山體深處傳出絕望的哭叫聲。



大人們為了防止小孩子做危險的事，有時會杜撰一些鬼話來唬人，

以達威嚇的效果，像我就是從小被嚇到大的，姑妄言之姑聽之。











三、癡心父母古來多

山上老宅子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我還記得從前這裡種了許多螫蟹花、宮人草、

百子蓮、紅花石蒜等等，繁花盛開時，常引得蜂舞蝶狂、熱鬧哄哄。

但當蝴蝶蜜蜂成群飛走之後，園子裡又恢復靜謐蕭索，就像我的童年一樣，

熱鬧如許，卻也寂寞如斯。


老宅後方是一大片幽深的竹林，往東南方的山腳無限延伸。

我在那裡看過無數次幼筍長成高大的竹子，然後其他的老竹子又開了花。

這片竹林似乎無人管理，亦人跡罕至。


有一次，我為了追蝴蝶，意外發現竹林深處竟有一間紅瓦厝。

我非常震驚，因為我從來不曉得有人住在這片竹林裡。


有一位陌生的老婆婆蹲在屋前桂花樹下，兩隻手不知道在地上扒什麼，

我走近才看清楚，原來她在種空心菜。

老婆婆察覺到我的存在，抬頭端詳我好一陣子，原先詫異的表情突然轉為驚喜。

「妳是……阿蕙的女兒？」

阿蕙是我媽媽的小名。我不明白這位老婆婆為什麼知道我媽是誰，但還是據實點頭回答。


老婆婆佈滿皺紋的臉笑意愈深，「妳媽剛嫁到村裡來的時候，

也是像妳這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院子裡。時間過得真快啊……妳都長這麼大了……」

說著說著，她竟老淚縱橫，用沾滿泥土的手背拭淚。「妳媽離家出走那會子，

妳連路都還不會走呢！真是苦命的孩子啊！」


從小住在村子裡，同情的話我聽得多了，人情冷暖也見得慣了，

對於老婆婆突如其來的感嘆倒不以為意，但老婆婆的情詞懇切使我對她陡生好感－－

有些婆婆嬸嬸雖然也很喜歡說一些可憐我的話，但那骨子裡是帶著刀的。


從那天以後，我一有空就往老婆婆的家跑，看她種菜，

聽她絮絮說著那些我不知曉的往事。

從閒聊中得知，老婆婆是自己一個人住，他的兒子媳婦則住在村裡的新樓房，

相距不到兩、三公里，但也不常往來。


老婆婆的紅瓦厝環堵蕭然，不蔽風日，唯一的電器是一臺幾乎不堪使用的老舊電視，

為了省電，也很少打開。

煮飯要用磚灶燒柴生火，飯菜亦不豐盛，我曾看她準備午餐，

菜餚只有山上田間採來的龍葵菜，以及一碟發黑的肉脯。


有一次我去看老婆婆，她好像感冒了，眼睛紅通通的，不停擤鼻子，精神也不太好，

我向她攀談，她甚少回應。我想老婆婆大概是因為身體不適懶怠說話吧？


我在她身邊默然靜坐良久，直到小徑旁的紫茉莉漸次開花，我知道回家的時間到了，

再不趕快回去，鐵定又要挨一頓好罵，於是起身向她道別。

「婆婆，風涼了，多穿一件衣服，我下次再來看妳。」

「妳以後不要再來了。」老婆婆用低啞的聲音說。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離開。


有一小段時間，我沒有去看老婆婆，雖然我一直惦記著她的病況。

即使我的童年是寂寞的，也仍有好多事要做：要去山裡採桑葉餵老師叫我們養的蠶寶寶

、要幫奶奶尋覓鐵線藤和菟絲子、還要替自己摘一些又紅又大的懸鉤子果實充當零嘴。


等到我有空，想去找老婆婆的時候，奶奶卻叫我不要去，她說那裡沒有人。

「為什麼沒有人？老婆婆去哪裡了？她兒子把她接去新房子了嗎？」我興奮地問。

我想老婆婆一定是如願以償了，所以很替她高興。


奶奶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她自殺了。」

據其他村民說，老婆婆生病期間，她兒子媳婦不聞不問，讓老婆婆既難過又失望，

可能還受了一些惡氣吧，某天夜裡喝農藥自殺了。


我愣了許久，無法想像世上有這樣的事。

後來我搬離村子，也漸漸把這件事淡忘了。

若干年後，老宅子有喜事，設筵宴客，我才又回到村子。


多年未歸，老宅依舊，門楹上先祖父的手澤墨色如新，只是園裡的花已付之闕如。

我站在空蕩蕩的花園裡，從竹林方向拂來的風依稀帶著桂花香氣，

讓我突然想起老婆婆。


老婆婆的菜圃一定已經荒廢了，而那棵兩層樓高的老桂花樹，

應該仍在主人已逝的荒園裡自開自落吧？


正想走進竹林，薇薇跑過來叫住我：「去哪？」

薇薇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也是同宗的親戚，她家就在老宅旁邊。

我指著竹隙間露出屋簷一角的紅瓦厝，「去那裡看看。」

薇薇神色驟變，「那裡沒有人住。」

「我知道。」我點點頭，繼續往前走。

薇薇一把拉住我，「不要去啦！那裡不好靠近的！」

「為什麼？」我奇怪的問。

「妳很久沒回來不知道，那邊沒人住，可是有時候會傳出哭聲呢！」

好像怕我不相信似的，薇薇很快的接著說：「真的啦！好多人聽過，

我媽都叫我們不要靠近，而且，小龍小狼牠們晚上常對那邊吹狗螺，

吹狗螺什麼意思，妳不會不知道吧！就是看到阿飄啊！」

小龍、小狼是薇薇家那幾隻德國狼犬的名字。


我忍不住駁斥：「胡說，吹狗螺是狗狗對遠方聲音的共鳴……」


「那妳覺得小狼牠們聽到什麼聲音？」正說著，老宅那邊傳來鞭炮聲響，

薇薇不由分說把我拉走，「走啦！開桌了，回去吃飯！」


我回頭看了一眼林間隱隱露出的檐角，

不知道老婆婆是不是還在那裡等著她的兒子來看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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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oolpink: 推，好看，替老婆婆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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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zhouzhu: 文筆真好 是中文老師或作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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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ReneLiu: 好看，感覺文筆過於刻意
推 liang4ptp: 推一個，為老婆婆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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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as04697: ……看完之後覺得很難過……長照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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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llooppoo: 看完有種悲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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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Silver312l: 最後一則故事讀來好哀傷....
推 ice2: 好想哭
推 sjy0821: 推
推 FlamingJune: 推，故事二的防空洞讓我想起蟲師裡的虛繭
推 a121980121: 文筆真好
推 Sam2236: 最後一則令人感嘆 不孝子女才是marvel 點
推 dreamer910: 文筆美麗，行雲流水
推 jet9252000: 老婆婆讓人鼻酸，願她能放下。
推 mikylin: 喜歡原PO的用字遣辭，以及字裡行間的情感。
推 wheatbb: 先推再看
推 gjb4131: 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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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bambibaby: 老婆婆......QQ
推 vgpsbt: 推，文筆令人激賞
推 lloop: 好久沒聽到防空壕這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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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ring: 文筆真好～紫茉莉煮飯花
推 andy740505: 你最後一句慘了點洋蔥啊 QAQ (推好文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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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HICHINGTSAI: 好棒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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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c0124: 紅花石蒜 原po該不會是在馬祖吧
→ cc0124: 啊 忘了是在山上哈哈哈
推 kamayer: 文筆真的很美 之前的幾篇頗有簡媜的台語筆法
推 yu31: 推推  覺得被作者美好的文辭薰陶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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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kkelpiee: 推推 文筆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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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richday: 最後一篇有洋蔥QQ
推 cloris2251: 老婆婆好可憐TT
→ a01249362: 文章不錯 文筆略油
推 wheatbb: 再推一次  不過看不出來第二個故事的飄點..
推 t9031019901: 推
推 Lingrass: 推 替婆婆難過QQ
推 xdsky: 防空壕的哭叫不是風聲而是以前的受困者或封通道前沒離開的
→ xdsky: 定居者嗎...？
是這個意思沒錯。

我有一個壞習慣，對於我感到害怕的故事，總是很草率的一筆帶過，不敢描述得太清楚。


感謝以上所有推文。

推 nanamihsu: 婆婆...有點哀傷啊
推 a3138466: 推
推 adminc: 推
推 romencer: 原PO應該很後悔後來真的沒有去找老婆婆(拍拍)
推 earthuncuttv: 推
推 hkai: 好看
推 darbyjoun: 把被綁架者丟到防空壕，再用安全性理由將壕封住，這樣
→ darbyjoun: 子就合理鬧鬼，也不會有人發現了(歪
推 rusaunicolor: 懸鉤子 覆盆子 好吃
推 pan568655: 推，文筆真的很棒
推 home1188933: 老婆婆ˊˋ
推 ESCORPIAO: 推
推 k1400:
推 zynisch: 如果發文者的文筆都跟您一樣好，飄點 薄弱完全是可以接
→ zynisch: 受的！
推 sosoeyes: 推
推 annatzang: 文筆真的超好
推 eulb03: 可憐的婆婆
→ emissary: 每次看你的文章都想問你中文系的吼XD
推 elfindor: 推 推
推 genaro:
推 b1001064: 推
推 octopus4406: 文采真好
推 outshort: 覺得第二則恐怖的地方是哭聲來自受困的人，而那些人可能
→ outshort: 還活著，這是讓我最害怕的
這樣想起來真可怕。

我很小的時候，封住防空壕的柵欄殘破已甚，長輩也說不清是何年何月封鎖的。

那些柵欄磚牆傾頹之後，會不會又有人跑進去呢？


推 freecourage: 很喜歡你的文字和故事
推 sailly: 推
推 c9404bubu: 最後一篇好難過QQ 推文筆
推 pandahsien:
推 Nooooooooo: 沈醉在原Po行雲流水的文字中 淺淺帶過卻充滿無限想像
推 z1228asd: 推一個
推 aho6204: 推
推 Eyer: 婆婆QQ
推 louis827675: 推
推 jimmy6331: 推
推 sumireiro527: 喜歡故事
推 stupider45: 推
推 admission78: 大推 精彩故事跟優美文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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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chjghjg9487: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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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Jerry7766: 推
推 sanhowu: 推
推 rinrin: 推
推 flighthowl98: 文筆基礎好，但是引用的句子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刻
→ flighthowl98: 意，太長出處又太明顯，要當心連累通篇淪為陳腔濫
→ flighthowl98: 調。盡量說自己的話，少引用。
謝謝指教。

不過我通常是腦海浮現什麼，就寫什麼，沒想過那麼多。

既不是要參加作文比賽，請恕我隨意寫寫了。

（我認真的審視了一下，引用的句子只有「環堵蕭然，不蔽風日」、「姑妄言之姑聽之」
，以及小標題「癡心父母古來多」。引用是恰巧適情適景，倒非刻意引經據典。）


推 erzhen04: 不會啦，基本上原po拿捏得很不錯呀
謝謝，承蒙不棄，深感榮幸。

推 sunlighto7: 推～～～
推 pectin: 故事三甚是傷感
推 silence0503: 第三則文字好淒美
推 yinsong: 推推 寫的真好
推 bomacedonia: 推推推
推 ek2396: 很久沒來看媽佛，為了看之前的文特地上網查
→ ek2396: 二推作者文筆真的很好！
→ ek2396: 二推作者文筆真的很好！
推 jbccstan: 推！作者文筆真好！
推 a989876: 推
推 yunoshika: 文筆真棒
推 pttisgood: 文筆真的很棒，看這文章還可以學知識，很多東西都要邊
→ pttisgood: GOOGLE邊看，感覺學到很多 讚讚!!!
→ pttisgood: 認真最喜歡第三篇
謝謝。
※ 編輯: a810219 (101.136.36.3), 01/21/2019 11:42:34
推 achetw: 很有感
推 jerrychiu: 感傷的小故事QQ
推 joyping: 文筆好好~
推 randy061: 推好文筆
推 leijupan: 推
推 shin00: 好文，大推。婆婆那裡讓人感傷
推 liuliu0209: 推文筆！
推 revioli97: 文筆也太好
推 rainbowX: 推
推 u9824078: 文筆好舒服喔
推 ninoruri: 推
推 MG61186: 故事很棒 文筆太刻意了 不文不白 可以感覺到想營造自己
→ MG61186: 的風格 還有可以進步的地方～
推 rochiyan: 老婆婆一路好走，希望不要再徘徊在人世間受苦了
推 MONEY543: 書寫風格 讓我想到盜墓筆記的書寫風格
我以前曾經很喜歡盜墓筆記（第一季的前幾集）。

推 BeYaaaaaaaa: 原po文筆好好 把全部的文章都看完了
推 kevin1558: 文筆真好 最後一篇好悲傷
推 jeff795024: 文筆真的令人激賞
推 stellac: 牽亡被過世的人附身的人好像叫紅姨？ 我不太確定
好像有聽過。

推 fatcall: 故事好看，但是文筆刻意到讓我以為在看高中國文課文....
推 mcwu0618: 文筆不錯，爺爺牽亡那段講文言太過，宜用當時語言寫出
我只有這樣的印象，因為是聽姑媽轉述，我當時不在現場，或許實際言辭更加簡略些。

突然憶及我爺爺的預言辭世文也是文言寫就，只是我想不起完整內容了。

感謝以上所有閱覽及推文的板友。
推 yuan1988: 推
推 vkq: 喜歡這文筆，尤其描寫老婆婆園子的地方
推 montty: 推
推 qwaszx9989: 文筆很棒，最後一篇滿令人傷感的
推 domo2331: 好文，大推
謝謝。
※ 編輯: a810219 (101.137.34.229), 02/10/2019 20:52:47
推 axsz795130: 推 最後的洋蔥QQ
推 pillowkiller: 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