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實習過程中,印象最深的人在最後一次實習中的個案~小巫。
她看起來很年輕,病歷上寫著她已經33歲了。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像個安胎婦女一樣不得不躺在床上看著超近的電視。
她不喜歡陌生人接近。
為了試著聽胎心音,學姐叫我去照顧她,順便寫一下學校的最後一份作業。
我穿著綠色的隔離衣,拿著protable dopllar走過去。
她看著我口氣不好的說著:你來幹嘛?
只好笑笑的說是來找小孩心跳的。
由於她懷的是三胞胎,
第一次找他們心跳時冷汗涔涔的滑下,
因為找了快半個小時都還沒找到。
她嘟起嘴:「你到底知不知道要聽那裡呀!」
在看到我搖頭後,手立刻把機器抓著:
「你聽,老大在上面,老二在右邊下面一點點的地方,老三常常翻來翻去的在下面...」
看著她口沫橫飛的講著,忍不住插嘴問:
「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大小順序啊?」
她看著我:我高興呀!。
一開始接近她是有目的的,
因為學校逼我們作業的催魂令越來越急,找不到個案的話就完了。
又不能找那種沒什麼事,只是來痛幾小時生小孩的,學校會直接退回。
在圖書館中擺的「優良作業」都是一兩百頁的恐怖作品,只寫一二十張是沒有用的。
後來,她常在無聊時把我叫過去聊天,我們之間不止有單純的護病關係。
她住院的病歷很厚,從十年前就開始,
住院原因是骨盆腔發炎,卵巢囊腫切除。
曾經問過:
「你沒想過你在廿幾歲就動了這種手術,對生育會有影響嗎?」
她看著我,正經的說:
「當時,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會結婚,更別說是生小孩。
那時候的病,讓我差點死掉,我根本無法想到那麼多,甚至,我沒想到結婚生子。」
手術後,她到一間倉儲公司當會計,認識了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先生:
「我先生很爆笑,據說他是因為我看起來很小,他就猜我是全公司中年齡最幼齒的
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拿身分證去辦事,他才發現他小我三歲...」
兩人都很愛玩,上山下海台灣能玩的都玩了,
在同事們的刻意安排下
他們終於說好要踏進結婚這條不歸路。
早在動卵巢囊腫切除術時,醫師便對她說過:
「現在我們把女性生殖器官中最重要的卵巢切除了一部份,
將來的生育成功率不會很大,甚至會到不孕的情況。」
這件事在婚前檢查前,便已告訴先生這件事,
她先生看著她:「我娶你,是因為你是你,小孩的事,我們都還年輕。」
但是,他們都忘了,
只有一個兒子的家庭是必須要背負著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
第一年,公婆們急急的問著到底有了沒。
第二年,民間偏方一包一包的堆滿了廚房,成天家中就是一種噁心的草藥味。
第三年,她看到報紙上的不孕症專欄,帶著信心回到了醫院接受不孕症治療。
「你根本無法想像那種過程,
每天拿著小小的針頭在肚子上打藥、
每天量體溫、
每天要stand by的等待自己的體溫到高點時趕快兩個人脫光衣服上床做人、
每星期回來看門診...」
不孕症的治療很貴,一次都要十幾萬還不一定成功。
先生看著每天閉眼睛朝自己肚子扎針的老婆,總是心疼的說:
「沒關係,我們不要再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哭著醒來。」
但是,面對在自己父母相繼因意外死掉後代替他們支持自己的公婆時,
仍是咬著牙,繼續朝孕婦的角色邁進。
第一次的治療過程並未成功,醫師建議請她先回去調養自己的身體,半年後再來試試看
為了能有好的體質受孕,在這半年之間,毅然地辭了工作,每天過著正常規律的生活,
試著把自己年輕時搞糟的身體養好養壯。好不容易,她成功了。
「知道自己終於懷孕時,我真的好高興,
雖然曾以為自己不可能當好一個媽媽的角色
但是在聽到那句廣告詞時,我快哭出來了。」
我是在當爸爸後,才學會作爸爸的。
她是在懷孕後,才學會當孕婦的。
她露出笑容看著我,我從沒想過什麼孕婦的光輝會是怎樣的樣子,
但是在那時,我看到的是一個對自己與寶寶未來充滿期待的母親。
我沒見過那麼溫柔的笑容。
在台灣的不孕症治療如果是選體外受精的話
會在培育許多胚體細胞後選擇較健康的放入母體子宮,通常會放3~5個,
避免胚體發育不好而失敗。
但是如果每個都存活的話,就會實行減胎術。
經皮穿刺一隻針筒,在胎兒的心臟直接打進KCL。
因為這次懷孕是好不容易才成功的,
就算生下來以後會有許多負擔,
他們還是決定要留下3個正在發育的胚體,還先分好了以後誰要帶誰。
「我告訴我先生,以後帶三個小孩出門時要輪流背一個,胸前各背一個。」
因為太擔心小孩的情況,每次產檢時總是慢慢的走著,
小心翼翼地護著根本看不出隆起的肚子走進檢查區。
因為太小心翼翼了,常常會有志工們跑過去:
「小姐,你需不需要幫忙,我們可以幫你借推床。」
有一天,突然感冒了,
只注意肚子裡小孩,而忽略自己身體的她
在每天例行出外散步時發現雙腳間,流出了一大灘的水。
送到了醫院,才知道自己竟然破水了。
在學理上,早期破水的定義是指在正常產程前破水。
而她的情況是在28週前破水,
就產科學的定義上是屬於高危險妊娠的主要原因,
小孩和媽媽常因為破水後所引發的感染而引起嚴重的合併症。
我花了一星期,才能好好的把這一切整理起來。
她看起來很快樂,根本無法想起這一切會發生在她身上。
在一個多月的調養後,她氣色及情況好很多,
我常說著:「你現在只要等生小孩就可以了,什麼都不用擔心。」
實習最後一個月,我被留在另一區負責。看到她常常是點點頭笑一笑而已,
沒時間留在她床邊聽她說她對小孩的期待及幻想。
事情發生的那天是三號,隔天要放長假。
她婆婆突然跑過來喚我過去,
才一走近,她就用驚慌的臉吼:
「快去叫醫生來,快點,我好像又開始破水了。」
匆促的叫學姐幫忙看她的情況,
匆促的被學姐叫去幫忙別人抱剛生出來的小孩到嬰兒室。
幾天後回到學校。同單位的同學輕描淡寫的說她生了三胞胎:
「你放假的那天小夜生一個,
大夜又生一個,白班又生一個。
可是生白班那個的時候,小孩早就沒心跳了。
可能是三個小孩都是用同一個胎盤,
在老大老二出生後胎盤逐漸剝離,造成後來給小孩的血液供應停止,
小孩就這麼死了。」
回到單位,不是待產婦的她不能留在原本的安胎病房中裡頭,
病房裡在她轉到產後病房的那天就又進了一個安胎的婦人。
同學說:「裡面不是她,就覺得裡頭沒什麼樂趣了。」
嘆口氣:
「我還記得她生下第三個小孩時,所有的學姐都不敢對她說出小孩的死訊,
只是一直告訴她,你要好好保重,小孩都給你送到加護病房了。
所有的後果,產房裡沒有一個學姐敢對著她說。」
待在產後病房實習的另一個同學告訴我:
「她上來的時候,家裡的人都不告訴她,
連學姐都不忍心。是醫師不小心說出口,她才知道的。
那一夜,她哭了很久。我不知道該不該拍著她的肩安慰她。」
在她要出院的前一天,一下班就偷偷的跑到她的病房。
在實習時,不可以把私人感情和病人間的治療性關係放在一起,是每個老師對我們的要求
如有不從,學校立刻扣實習成績。
但是,總覺得不去看她的話,內心會怨自己一輩子。
生完的她看起來豐腴多了,穿著淺灰色的運動服躺在床上。
她笑了起來,帶著抱怨的口吻:
「我生完了快一星期,你才要來看我?」
「啊~放假比較重要嘛!」我賴皮的回一句
很想問問孩子好不好,問問她好不好,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怕傷到她的心。
「你先生怎麼沒來看你?」
「有啊,你忘了他在新竹上班嗎?
就算我生完了,他還是要工作,還是得晚上來啊。」
她眼睛眨了好多下,好像進了什麼異物似的轉過頭用面紙擦了一下後垂著眼皮說:
「本來我和我先生還分好了以後誰要多抱一個的說...
沒關係了,一人一個正好公平,誰也不吃虧。」
早在踏進她的病房時就告訴自己不管怎樣,
絕對不能在她面前哭出來,連眼淚都不能掉
因為我是來打氣的,不是帶給她更多傷害的。
可是在那一刻想起了她曾經對小孩們的期望,
想起了她曾經為了誰要多抱一個孩子時和常常搞笑的先生拌嘴,
想起了她先生曾經在我聽不清楚小孩心跳時乍有其事的對她的肚子說:
「老三,你要乖乖的,不然等你生出來的時候,
就會有一個很像男生的阿姨狠狠打你屁股。」
想起了我曾經快樂的告訴她:
「等我實習結束的時候,正好也是你要生的日子哦。讓我們一起脫離這裡吧!」
忘了怎麼離開她病房的,走在樓梯間,靜靜的想著這一切。
動用特權去看小孩的學姐說那兩個小孩現在脫水脫的很嚴重,
一天也只能喝幾cc的牛奶而已,能不能活到滿月沒人敢說。
隱忍的淚水在五樓的樓梯間中停不住地滑落。
搭著擠滿人的校車回到宿舍,呆坐在一堆作業前看著明天要上台報告的資料。
這份寫了三個月的個案報告
最後的評值我是怎麼都寫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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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太盡,緣份勢必早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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