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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doctorvoice.org/viewtopic.php?p=127824#127824 變身土地 小童 (吳彥群) 緣是荒山一野雉 徘徊長鳴無相知 何羨籠中高低架 飛越春枝飲清池 民國五十二年夏天,蟬鳴震天的大小貝湖湖畔來了一個出生於鹿港的小孩童。穿梭在木 麻黃、羊蹄甲、和莿竹叢交錯生長的湖濱林地,提著一支竹釣竿,沿湖逐魚而釣。清澈 的湖水下絲絲分明的水藻邊,曬太陽的魚兒翻身覓食,追逐掛著紅蚯蚓的釣鈎,銀色的 身子在水中閃閃爍爍,十分熱鬧。 午後吹來海風,捲入大小貝湖四周潤澤的空氣,帶來一陣夕曝雨的洗禮,洗掉小童身上 的暑氣。雨後的樹林愈發顯得清翠;或凝視雲水相襯的湖面,或透過綠野眺望高雄的打 鼓山,一派田園穩逸美景。 四十多年前的小貝湖,由現在正修科大邊緣起,包括文山國中前水廠澄沙池、高雄長庚 院區、勞工公園、棒球場前後周遭地段。旱時為田沼,白鷺成群;澇時為平湖,銀鱗翻 波。大貝湖就是現在的澄清湖。叫作大貝湖時,湖清見底,旱時泥岸蜿蜓草木青青,澇 時波平岸淺水中生木。後來稱作澄清湖時,湖水濁綠,旱時水落石出,澇時水漫岸牆。 小童湖濱遊釣的日子裏儘作著閒雲野鶴,穩逸山林的美夢,絕料不到三十多年後,自己 會是這片湖沼上一座醫學中心的主治醫師。想想也是事出有因,全因童年遊釣回憶的餘 甘,將小童自臺北長庚吸引回當年仍處於漫野荒草的高雄長庚,成為開院主治醫師中的 一員。 當年大小貝湖四周絕少建築物;站在大貝湖後門,擧目四眺,平疇綠野中的白鷺,或啄 或飛。白鷺群後就是巍巍矗立的醫院建築。秋天黃昏,大紅盤似的夕陽拉起紫紅晚霞, 托住白色建築,綴上點點燈光,倒映在半個小貝湖,微風中輕縐的湖面倒影,如幻似真, 堪稱大貝湖第九美景。 新建院區前有寬廣的停車場。夏天中午,遊大貝湖後的大遊覽車魚貫駛入,放下旅客, 帶隊到醫院大廳,坐在侯診椅吃便當。遊覽公司以:「遊湖後到長庚吹冷氣,吃便當。」 作為號召,將高雄長庚醫院當作觀光休息站,也算奇事一樁。 長庚開院之初,人手奇缺,一切都要自己動手。上自院長下至阿嫂,不分上、下班,日 以繼夜地工作。小童也「校長兼摃鐘」,主治醫師自己由病房推病人到檢查室,或自己 推機器到病房為病人作檢查。連心導管檢查都只有一個醫師和一位技術組長,靠長期共 事的默契,勉力完成。可能創下最省人力的心導管檢查記錄。 醫院最初只看自費診,檢查和住院完全自費。受限於經濟因素,病人大都在各處求治無 效或病情十分複雜危殆,才被送到長庚診治。病人及家屬不熟悉大醫院的診治流程,面 對又新穎收費又高的醫學檢查,心存疑懼,加上南部農村大家族,七嘴八舌意見太多。 以致醫護人員要重覆一遍又一遍的病情解釋;面對心懷疑懼的病人或家屬情緒性的粗言 質問;坊間「十進九死」、「直進橫出」,不一而足的謠言;病房樓梯間驚嚇醫護人員 的「刀光槍影」;急診室裏突現的「閃電拳」、「無影腳」。一切看在小童眼裏,倒也 很能體諒這些鄉親的率直言行;但臺北下高雄的同仁並不習慣這一切,結結實實地接受 了一年很具威力的「震憾教育」。 自費時代一個門診只看三十五人,其中包含二十個以上的初診病人。早上八點半開始, 一個診次下來,通常已是午後兩參點。當時醫院地下室的醫師餐廳,還有飯、麵兩種誤 時餐可以點選。如果連誤時餐都來不及,只好囫圇吞下晨會時院方提供而來不及吃的麵 包、牛奶。趕快衝上病房查房,或衝入檢查室為等侯多時的病人作檢查。忙完例行工作 後,還留在病房看新住院病人,幫駐院醫師寫新病歷。每天上午七點以前到醫院,能在 晚上九點回家,整理檢查報告或準備教學資料竟也成了一種幸福。 大貝湖盛產一種稱為「嘉蚌」的淡水大蚌,肉質粗韌,水煮後再快炒,當作下酒菜,倒 也十分耐嚼。留下的大蚌殼,古人拿來作油燈盞,較節省的人用小一點的蚌殼,燈火雖 小但較省燈油可點較久,古人戲稱為「點燈蜊」,用來形容挑燈夜戰的精神。當年的長 庚人都是「點燈蜊」地勤奮工作。美國來的顧問醫師看到這種情况,常警告小童:「再 這樣幹下去,你很快就會油盡燈枯。」小童倒沒因此畏縮退袪。 剩下半大的小貝湖仍隨季節榮枯。春夏為田,秋冬為湖。漁夫在冬至前後,圍捕湖鯉, 把肥美的鯉魚放在大埤路邊的水箱中叫賣。假日黃昏牽著稚齡兒女,看人捕魚,圍網中 魚兒飛縱跳竄,小孩們看到大魚,興奮地又跳又叫。趁著難得的休假,挑一條肥鯉,開 動向父親借用的汽車,駛上沒有紅綠燈的澄清路,十分鐘不到就進入五甲路父母的家。 晚餐時母親一面挾魚肉給小孩吃,一面看著消瘦的小童,心疼地說:「今仔即知,作醫 生賺的攏是艱苦錢,毋是水墘的沙蜊仔殼,請裁抔抔地就有。」 小貝湖被計劃成勞工公園和棒球場時,長庚醫院己進入勞保時代。爆增的病人讓診室一 個接著一個打開,病房一樓樓地開放,檢查室的工作量成倍地增加,新進人員一波波地 受訓,很快地投入工作的洪流。不是人在工作,而是工作推著人走。一個門診看百多個 病人已習以為常,一樣忙到下午兩參點,但醫師餐廳被併入員工餐廳,沒有誤時餐也沒 有牛奶加麵包的早點,通常塞幾塊自備的餅乾加幾粒胃乳片入口權充午餐,枵腹工作成 了一種習慣。倒是後來把員工餐廳改成地下街,自費用餐;醫師用餐時間似乎有了更大 的彈性,食物似乎有了更多的選擇。 大小貝湖四周因工商繁榮而急劇變化。澄清路車水馬龍,紅綠燈一桿桿豎起,長庚醫院 前的大埤路開始塞車。 隨著勞工公園的興建,小貝湖被一車車的填土墊高。醫院也湧入潮水似的病人,把醫師 的座位一波波湧高,醫師和病人的距離愈來愈遠。醫師不再是噓寒問暖的服務人員。醫 師開始被請到供桌上,成了大廟裏的大菩薩。 看病的人帶著香油錢似的掛號費和勞保單,爭先恐後地擠進大廟掛號點香,帶著終於掛 到號的一絲慶幸,進入診室,向低頭垂目振筆疾書的大菩薩喃喃祝禱過後,大菩薩在身 上一陣摩頂加持,讓病人拿著藥籤似的處方單或檢驗單到藥局取藥,或進入檢查室讓機 器卡拉卡拉地運作一番,就算滿足了朝山的心願。 隨著當年時勢推移,小童不知不覺地充起大菩薩的角色,得意地以為自己神通廣大,能 所向披糜地打倒病魔。直到一天,過度疲勞加上感冒讓小童病到走不動。但是門診裏病 患己經排成長列等著看診,病房裏的病人也翹首企盼主治醫師的查房,沒有多餘的人力 可以讓小童暫時請假休息。拖著沈重的身體,自早到晚不停地工作,恍惚間又回到三十 多年前的日子;大小貝湖明媚風光中,出現一個悠閒垂釣的小孩童身影。湖面吹來的薰 風多柔和啊!鄰座同釣鄉親間的閒談多親切啊!自我放逐的念頭突然閃現,有如巨石投 入湖心,激起圈圈漣渏,不斷擴大,不斷擴大…。 繁忙的醫務中心裡,主治醫師雖然像大寺廟裏坐在供桌上的大菩薩,至少還聽得到病人 祝禱般的訴求,畢竟信徒就是菩薩服務的對像。 醫學中心評鑑制度讓醫院以服務為重心的方向有了轉折;教學文案,研究報告和醫院裝 備的更新,以及各類可以化成具體文書的計劃和方案才是審核的重點。服務病人不再是 勞保給付的維一標準。如何在評鑑中保有醫學中心的評等,才是醫院財務損益的保障。 為了累積教學文案,為了鼓勵醫師不斷生產學術論文,醫學中心裏醫師的晉昇,不再看 服務的熱誠和臨床功夫是否扎實。文案和論文才能在數量化的晉級評點中取得所謂客觀 的證據。 隨著數量化評比的發展,階級被劃分出來了。白袍上繡的姓名不再是清一色的淺綠;寬 廣平房般的醫療世界,被一層層構建,成為高聳的巨塔。 進入巨塔,病人會挑選樓層,無意中病人也被挑選。「人」不再被服務而是工作的對像, 甚至成為某些研究工程的材料。巨塔裏有豐沛的人力有完善的設備來滿足醫病雙方的需 求,人性的関懷和照護反而成為醫療的副標題。 具體化和量化的實證要求使得醫療的本質由量變而質變。各階層醫療院所裏的大菩薩逐 漸成為趕法會作經懺的大法師。除了日常的醫療工作外,還要趕赴國內外開不完的醫學 研究法會,以便取得各種菩薩果位的授階和認證。尤有甚者,還要不時在在各種媒體上 拋頭露面,宣揚某種法術最靈驗,某種仙丹具妙效。 勞工公園開放了,棒球場誕生了,小貝湖死了。夏日的雨水不再是草木魚蝦的甘露;雨 水漫向鳥松村落,淹沒坔埔的工廠。人們在滚滚流溝撈起一條條大鰱魚,在客廳浮動的 桌椅下追捕大鯰魚,但沒人敢吃這些在家庭汚水、工業廢水混合雨水的泥水中捕獲的肥 魚。 澄清路旁的農田被建成一家家餐飲店、室內釣蝦燒烤店,而户外魚池則成為掣魚換錢的 血腥賭博場所;證券行也加入競争的行列,金錢遊戲成為民衆生活的主流,各行各業的 業積都在往上衝。 終究是閒散慣了的鄉下小孩;對天天衝業積,累積教學文案,到醫學會發表論文,種種 大醫院主治醫師應當從事的正業,很快地就失去原初的熱情。要「過自己安排的日子」, 成為心中最大的願望。小童逃離能更上一層樓的巨塔,回到童年成長的小市鎮,成為一 家小診所裏的一個小小開業醫師。 抱著天真的理想,投入一生的積蓄還貸上一大筆款項,開設一間設備完善的專科診所; 想像自已將比官方的醫政決策者,早一步走入社區醫學照護網的專科咨詢時代。那知小 童料錯了! 當你比別人看得遠,早一步採取行動而獲得成功,人們會讚美你,稱你作「開路先鋒」。 如果你比別人早兩步採取行動,隨後有人或你自己因此獲得成功,你也會被歌頌,你會 被推為「先知」或「先覺」。但如果你早走三步路,在漫長的日子中,沒人看到你成功 也沒人因跟隨你而成功,你就會被訕笑,被視為不切實際的「瘋子」。小童就常自嘲為 「跑得太快的瘋子」。 小診所猶如路旁的小土地公廟,土地公除了手中的枴杖,沒有武器更沒有多餘的人手, 不可能像大廟裏的大菩薩,可以動用各種寶貝,調集各路兵馬,呼風喚雨。尤其在不公 平的勞保制度下,除了一些止痛、止癢的小藥外,膽敢動用「高貴」的專科藥物,或開 立長期處方者,不管什麼理由,一概被無情地核刪,專科檢驗項目也從不給付。在診所 裏不但不能伸展所學,甚至被綁手綁腳。 好不容易風聞政府整頓勞保;將開放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全民健康保險制度。小童重新燃 起希望,興奮地參加各種健保研討會,收集各類資料;也接受公會理事長的託咐,代表 南部開業同仁,會同中部及北部代表共三人,一同到台北和內科醫學會理事長及各次專 科理事長或代表,商討在慢性病及各專科疾病照護中,如何劃分醫院或診所的權限。 慢性病或各專科疾病,在沒有急重症或危症的穩定病情下,本來就是社區醫院和診所的 職責。可惜,當年的政策主導者猤是醫學中心的大醫師就是國立醫學院的大教授,態度 上本來就帶有專業的傲慢,也可能著眼於勞保時代就攫取於手中的巨大利益,竟然昧著 良知,將所有慢牲病急重症標準往下挪,例如:高血壓病人收縮壓一百四十,舒張壓九 十毫米汞柱以上;糖尿病空腹血糖兩百毫克以上,慢性肺疾只要氣喘發作…等等,都算 作急重症,全歸醫院轄理,診所不得診治。這種言論竟然出現在國家醫療政策的研商會 議,真是匪夷所思。小童雖然以公共衞生政策的立場醫療專業的角度,據理力爭,將大 教授、大醫師辯駁得啞口無言。遺憾的是當年健保主事者的眼裏只有大教授、大醫師, 開業醫師在醫療體系中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健保醫療資源分配和勞保時代一樣,仍 然是一個倒立的金字塔,而小童社區醫療網,專科咨詢的美夢又碎了。 小童挨了兩年不參加健保,終於拗不過社會景氣衰退和健保獨佔市場的大洪流,投身進 入健保體系,被帶往不可知的未來。 小貝湖四周田野被柏油路切成廢耕的荒地,當年田地裏勤奮耕耘的壯年人背影逐漸佝僂; 小山丘被推掉,小池沼被填平,一棟棟房子被築起,綠野成為灰色建築叢林;棒球場傳 來一陣陣歡呼和加油的喇叭聲,棒球場四周的柏油路停滿各色的小轎車,前後走動的全 是年輕人和小孩;人們習於快速的變化和吵雜,澄清湖畔不再出現悠閒的釣客。小童診 所裏的病人年齡層也一年比一年增高,門診叫號時病人的回應愈來愈慢。 小童診所慢慢變成老人專科,為了病人的方便和安全,小童在母院兼看一個門診,以便 將病人帶回母院作進一步的照護。診所裏一個只能解決小毛病的小土地公,一到母院轉 身成了救苦救難的大菩薩;身份忽低忽高,能力忽大忽小,病人或家屬對待小童的態度 也常常由診所中的「前倨」迅速轉為醫學中心裏的「後恭」。真讓小童心裏五味雜陳, 滑稽的感覺裏帶著淡淡的無奈和感傷。 門診裏老人家年輕時為生活而拖磨,在身上烙下肉體的傷痛;年老時面對農村經濟和大 家庭的崩解,被夾在都市中的小家庭裏流浪,那種孤獨無助,勉强存活的深深悲哀;只 要和他們慢慢閒聊,就不難暸解。老人家流浪在各大小醫療院所,重覆各式各樣因無知 或故意被忽略風險的各種檢查和治療,領取品樣繁複的醫藥,混亂地服藥;追尋的,不 單是為了解除身體的病痛,最重要的,是希望從醫護人員那裏得到一點點慰藉,一絲絲 似有似無的関懐。健保看診求醫的方便性,為老人家帶來的不知道是健康的機會?還是 傷害的陷阱? 大貝湖的朝日不再從山丘上跳出,大貝湖的夕陽不再留戀地掛在樹稍尖。澄清湖日出於 大樓的天際線也日落於大樓的天際線。夏日的午後,湖面不再吹來海風,澄清湖四周的 空氣猤再潤澤,夕曝雨消失了,草木葉子上裹著一層煙塵和蠢動的燥熱而不再青翠。不 知道濁綠的澄清湖水底下,除了吃光湖中五、六種原生水草的福壽螺外,還有嘉蚌存活 否? 昔日主導健保政策的大教授、大醫師,對總額實施後成為倒置梯型的醫療資源分佈不再 感興趣,現在正忙著穿梭於兩岸,向所謂的祖國推銷臺灣的健保奇蹟,進而尋求個人事 業的第二春或第三春。兩鬢逐漸花白的小童,漸漸褪去往日被膨脹的大菩薩身影,變身 成為卑微而沈默的小土地公,靜靜地守著童年就親愛的鄉土一個小角落。每天開著已有 十多年車齡的小客貨車,在住家和診所之間的大埤路往返穿梭,奔向澄清湖的日出、日 落,日出、日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3.217.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