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雷] 梵谷：星夜之謎 Loving Vincent，借屍還魂

儘管這片給全球觀眾一場誠意滿滿的視覺饗宴，但我很久沒想對一部片這麼嚴肅地批評了，當然這都只是個人意見、大家隨便聽聽就好。

首先，我很尊敬也很期待本片採取的「手繪油畫」之動畫風格，電影大力宣傳這一點，我也認同這真有為動畫另闢蹊徑走出不同的感覺。雖然當 65000幅連續轟炸一個多小時後，這種作法連續看久了會發生視覺疲勞，不過作為實驗作品頗有新意也有令人驚豔的效果，以後還有空間繼續精進。

但，我有意見的是這個手繪油畫電影意圖「重現梵谷」而且還真的很認真這麼做，那很遺憾，我認為這完全喪失了電影藝術與繪畫藝術（或任何藝術）的靈光，將整部作品退化成一具借屍還魂的假軀殼，只是趕搭一陣梵谷順風車而已，和巴塞隆納聖家堂趕搭高第順風車是一個樣，都只是毫無自我的大師拜物教。
http://imgur.com/dFohfMU


 1. 分析風格、提取元素、找出規律、然後大規模動員統一重現風格，這種「仿製」真的值得嗎？這樣是對藝術大師的致敬、還是「梵谷化梵谷」定型藝術大師？梵谷的畫作有其相似性與連續性，但稍微認真看看每一幅，他的構圖筆觸用色都有其當下的獨特性，從不是在「自我複製」的；將一個活生生的藝術家（何況是大師）定型為一種風格，這豈不是最惡劣的凝視？

 2. 回過頭來說，你在拍電影，你是在自己產出一件藝術品，你可以崇敬一位大師然後站在他的肩膀上找到新洞見，但你真的要放棄自己徹底複製這大師？甚至將他的幾個片段無限延伸到（他並沒有參與）的其他生活、然後宣稱「用梵谷的眼睛」看這世界是這樣子？這一方面是傲慢地宣稱自己代言大師眼睛（代言任何一人眼睛你都沒有資格），另一方面則是撤守自己的眼睛。如果要說這片還剩下什麼眼睛，那只是一雙「借屍還魂」的眼睛。

 3. 還不如下載 Prisma ，當個茶餘飯後笑一笑的小娛樂就好；若要當電影的話，和那些賣弄好萊塢公式的爆米花動作爽片並沒有什麼兩樣，你不過就是部自己凝視出梵谷公式、然後賣弄梵谷公式的爆米花繪畫爽片，不過因為是「繪畫」所以講得很神聖很高尚、宣傳還一直強調「耗時 6年、125 名藝術家、65000 幅油畫、每秒 12 幅」，事實上連麥可貝都不如，麥可貝可是自有靈魂更有自己風格甚至自創「好萊塢公式」的。（對不起老貝，我很欣賞你部分的電影，但全球講到爆米花爽片你還是首屈一指呀）

 4. 仿製本身就值得個 [負雷] ，誰想到仿製還仿製得很差，根本畫虎不成反類犬。本片人物面容頭髮與衣著的色塊內常常是平的、只有景觀還有豐富的質感。這是用「平人物、富景觀」來做一種對比嗎？很遺憾，這對比在遠景時也並沒有什麼意義，在近景特寫人物時，更是無聊枯燥，在中學美術課上都是食之無味的複製作品，當複製畫匠還當成個半調子。

 5. 何況，梵谷繪畫作為「繪畫」本來就是要在凝固的畫布上展現環境與人物動感（不只梵谷，好多繪畫都是），而本片作為「電影」這種動態藝術真的還要用靜態畫作堆疊出動感？描繪動感的藝術語言本就因藝術媒介而不同，這根本等於電影自廢武功，用一堆無法「一張就夠」動感的二流繪畫去硬做出「一秒 12 張」的動感，那還不如自己創造一套動畫語言或乾脆走傳統電影拍攝，那都才是善用媒介的真動感，而不是硬套個不切題媒介的打折動感。

 6. 更令人生氣的是，道格拉斯布特、艾丹透納、櫛龍福林、瑟夏羅南等黃金卡司，他們的表情與演技一個比一個深邃有魅力，卻全部都被繪畫給抹平了。電影是用鏡頭拍事物的寫實質感（也可以基於寫實做各種加工）、用鏡頭拍人物的細微表情發揮演技、或是用動畫創造出虛構的質感和表情也很有趣；但本片直接把這一切栩栩如生的人物與事物織理全部抹除了，用一張張缺乏織理流於平版的二流繪畫，取代了父母生來本就鮮活一路走來充滿歲月演出起來更栩栩如生的臉。

 7. 繪畫方面我只看到「借屍還魂」與「畫虎不成反類犬」，剩下可以談的大概就是劇情了吧？詭異的是，看看全球影評幾乎清一色誇讚風格之餘，絕大多數卻批評電影沒在說什麼故事。

 8. 當然，我對這位波蘭導演 Dorota Kobiela 這麼嘔心瀝血想要致敬偶像的心意還是很敬佩的，只是很遺憾我認為他用錯地方了。想要複製梵谷藝術、想要歸納出梵谷風格、想要進入梵谷的眼睛看這世界，都是不可能的，身為藝術家都要自覺到一切都是在表達自己，你壓抑自己而試圖套入別人那就只會是二流的仿製。

當然，藝術也不是通通都無法複製的，大型工作室規格化生產的藝術如漫畫，就算主創者與關鍵畫師換人了也一樣能繼續下去；在西洋繪畫大師中，也有像魯本斯那樣以大型畫室生產線消化大量巴洛克訂單的，這種也未必不能歸納出一種風格來擬仿，只是面對梵谷這樣非常個人化的畫家恐怕沒辦法。

 9. 來看看這幾年其他畫家電影用什麼手法致敬好了
透納《畫世紀：透納先生》(2014)：重建經典時刻，強調滄海與一粟、速度與煙霧
http://imgur.com/Vaf85xi

寶拉《寶拉：裸畫像》(2016)：重建經典時刻，強調身體的重量、一身臭皮囊
http://imgur.com/Md7SLkU

席勒《席勒：死神與少女》(2016)：重建經典時刻，強調絕望與愧咎、迷戀與逃避
http://imgur.com/dDOXrWX

塞尚《保羅與塞尚》(2017)：找到他的普羅旺斯原鄉印象，尤其是那座山與山居的生活
http://imgur.com/reoLa4M

雷諾瓦《印象雷諾瓦》(2012)：重建經典時刻，那印象派癡迷的光影
http://imgur.com/kjVKsjg

1890s-1920s 《藝想巴黎》(2015)：不針對個別畫家，整體提取模糊的時代風格印象，創造現代靜態背景，仍由真人演出，喻示其活在某個想像凝固的美好年代。
http://imgur.com/coB2P8W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個人（也許有點嚴苛？）的意見，我把爛番茄上的影評全看過了好像也都沒有人對這「仿製」取向有任何意見，只有一個衛報的藝術史家 Jonathan Jones 在只看預告的狀況下寫了一篇（引申得有點多，被讀者狂酸，尤其只看預告就評是致命傷）對梵谷被流行文化消費的想法，他另外還寫過一篇關於 Prisma 這種濾鏡軟體定型畫家風格的討論，算是極少數（唯一？）對此片的不同意見，有興趣可以看看：
Prisma: 'Edvard Munch did not have a "Munch filter" in his brain' 2016/7/18
http://goo.gl/1b8e4u
We must rescue Van Gogh from becoming a pop culture cliche 2017/1/23
http://goo.gl/4FfpC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