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美女與野獸》 2017 版大體沿用 1991 音樂劇，不過若把它當成是遵循舊版分鏡照本宣科重拍一次，那就太沒意思了。有變化的除了許多小劇情細節改變、多加了三首歌曲、加了童年陰影與城鄉衝突、派艾瑪華生演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貝兒、並以此不著痕跡地修正前作敘事之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則是場景設計。
看場景的總體感覺，我認為 1991 年動畫版很像一個美國郊區生活的法國童話版，除了放些木構架模型屋和一些鄉民之外，整體空間格局一點也不像古代法國小鎮、而更像美國少年觀眾出門就會接觸到的美國郊區，畢竟 1991 年版這王子與城堡的童話故事連時空背景都沒有明確設定。而 2017 年真人版則很考究，在奇幻前提下所有的場景設計都有寫實考據，就真的是個 Villeneuve 創作《美女與野獸》的 18 世紀法國世界。
以下這篇參考本片製作設計 Sarah Greenwood在建築文摘 Architectural Digest 的三篇訪談文章（詳見以下三連結），再加以我個人對場景設計呼應劇情的解讀。Greenwood 提了很多關鍵典故，譬如法國小鎮、法國文藝復興、18世紀洛可可裝飾、葡萄牙大學城科英布拉、德國童話小鎮羅騰堡、法國凡爾賽宮... 等等，都是取材現實拼湊童話世界。以下就從小鎮 Villeneuve 開始講起：
https://goo.gl/3r8W9X
https://goo.gl/9ixMy3
https://goo.gl/tx3ksV
一、小尺度鄉鎮、憋氣的貝兒
打造貝兒居住的 Villeneuve 小鎮，Greenwood 選了兩個法國小鎮當靈感，分別是山坡地形的修道院小鎮 Conques 與與地勢較平的伯爵領地小鎮 Noyers。兩者都非獨立城市、都有高密度的圍閉聚落且有城牆與城門。本片 Villeneuve 木構架屋多比較像 Noyers 、地勢平坦比較像 Noyers、歸伯爵城堡管轄也較像 Noyers、但爬上坡出城門就是山丘原野則較像 Conques。
http://imgur.com/1LTAztR ← Conques
http://imgur.com/u8YMjlO ← Noyers
2017 年版 Villeneuve 小鎮是個典型的防禦聚落，這種中世紀沿革下來的鄉間聚落土地雖多但也不是隨便大家種，為了防範戰亂掠奪還是會聚集起來以城牆保護，而為了興建城牆的成本當然空間得要擠一點。相較之下 1991 年小鎮就是個不設防的散居大街，寬廣大街上每一家都有點距離、房子室內很寬大甚至不少獨棟、貝兒家甚至還挺遠的快到山上了、給羊講故事的噴泉很像大圓環周邊寬到可以開車子、野獸城堡外觀看來很像個鎮上豪宅裡面住著一個面惡心善怪叔叔，比起中世紀小鎮還更像 1990s美國郊區。
http://imgur.com/DwcjvX1 ← 1991 版噴泉講故事
http://imgur.com/CeYSblb ← 2017 版噴泉講故事
比起 1991 年給羊講故事的超大噴泉， 2017 版給小女孩講故事只是個水井、小鎮噴泉則是市集廣場超擁擠；1991 年版 "Belle"結尾讓全鎮跑出來聚在大道目送貝兒唱「她好奇怪又漂亮」，2017 版則每條路讓艾瑪華生走起來都是近距離場景很容易撞到人。相應地，2017 版的貝兒家室內與借書老爹家室內也比 1991 版窄很多，基本上這種木構架房子如果不是城市中的行會與機構建築或有頭有臉人士住宅，不太容易像 1991 版那麼大，大得像美國 20 世紀仿木構架屋的復古豪宅。
http://imgur.com/JoFcpKm ← 1991 版借書大叔家
而小鎮酒館，2017 版使用德式啤酒地窖 Bierkeller，中間兩張大長桌搭配周邊其他小桌，狹小擁擠又熱鬧。這種地窖酒館天花板最喜歡畫濕壁畫講故事，剛好給加斯頓也畫一幅，搭配飛揚跋扈的仰角鏡頭更加自戀，鄉民擠在一起醉醺醺地集氣更加膨風。比起 1991 年版在地面層的酒館空間廣大、桌子密度不高間距很遠， 2017 這場非常寫實又有氣氛。（而且花天酒地有女人陪笑，包括有異國風情的美洲女性，殖民背景不言可喻… 這比 1991 的健康酒吧直白很多 XD）
http://imgur.com/sF3nnLa ← 1991 版地面酒館
http://imgur.com/ipOJgwL ← 2017 版地窖酒館
看 2017 的小鎮一切都「小」，讓貝兒踩街想像 1991 版那樣翩翩起舞甚至背景有藍色天空都不太容易，而我認為這除了歷史地理的寫實考據外，更加深了貝兒自命被困在小村的苦悶，以學霸華生的演出來說可能不只苦悶更有憤懣。貝兒與老爸是小鎮的邊緣人，1991 版他們住在過一座橋的鄉間農舍，2017 版他們則剛好就住在小鎮邊緣。
http://imgur.com/esRqjGk ← 1991 版貝兒獨棟住家
http://imgur.com/GYB52US ← 1991 版貝兒家後原野
二、城鄉關係，空間收放
談到貝兒家， 1991 年版貝兒家算是小鎮外獨棟住宅，背後那片吹蒲公英的山坡算是自家後花園。而 2017 版在這密集的圍閉小鎮中，讓貝兒家蓋在城牆上省掉一大筆結構錢，還蓋在城門旁邊，開門見到的就是城市生活與鄉民喧嘩，但不爽時就下樓梯回頭穿越城門出去郊外。城門內是悶小鎮、城門外是山坡原野，這空間感的對比比 1991 年版強烈很多。
http://imgur.com/C5FrYvh ← 2017 版貝兒城牆邊住家
http://imgur.com/M1J0mKr ← 2017 版貝兒家後原野
離開小鎮到了神祕的城堡，這 2017 版的野獸城堡加上華園超大，造型採用在 18 世紀已經成為「古堡」的法國文藝復興，宛如香坡堡頂而尖塔更尖，更有 19 世紀喜歡重修的新文藝復興感。1991 版村子沒很小、城堡只是向上發展但平面上並沒有很大（室內卻很多），頗有一種闖到郊區有錢人家的感覺，2017 就真正是從極小小鎮突然到了不見天邊的巨大古堡莊園了。
http://imgur.com/zKNdaxo ← 1991 版野獸城堡大門
http://imgur.com/Vf4PTxW ← 2017 版野獸城堡正立面
小鎮和城堡隔著一片森林像是兩個世界，當然這是女巫魔法造成的與世隔絕，不過 2017 版小鎮和城堡其實關係匪淺，除了片尾讓我們知道鄉民的老公老婆就在城堡工作外，在建築造型上也有連結圖騰。小鎮市場噴泉，取材自德國「勝負一飲」童話小鎮 Rothenburg ob der Tauber 市場廣場旁的聖喬治噴泉，噴泉中央立柱就是騎馬屠龍的聖喬治。
http://imgur.com/cAMdgT8 ← 2017 版小鎮噴泉市集
而片末野獸城堡解凍變身時，有一個尖塔雕像就露出了同樣的聖喬治屠龍金雕，也許暗示 Villeneuve 小鎮正是野獸城堡的領地。至於聖喬治彰顯的騎士精神、擊倒惡性拯救弱者，是否和《美女與野獸》主題相關？那就讓我們自己想像了。
http://imgur.com/UiEAYTM ← 聖喬治噴泉，德國 Rothenburg ob der Tauber
遠離小鎮的想像他方，是巴黎蒙馬特丘。今日巴黎蒙馬特丘還剩下兩個風車，17-18 世紀的蒙馬特丘南面的確曾有十幾個風車，正是可以看到塞納河與聖母院的那一面（雖然本片角度不太對而且距離好近）。巴黎在路易十四奠基後的 18 世紀，的確是高級時尚創始、文化蓬勃發展的年代，蒙馬特丘已是巴黎城牆外圍沒錢文人住的地方，以後就會變成紅磨坊 XD 。此片貝兒爸媽應是藝匠闖巴黎，窮哈哈度日但心靈豐足、但一有瘟疫來完全招架不住也少退路，能退的就只是小鎮安身立命而已。
http://imgur.com/HdaeChZ ← 1912 年蒙馬特丘風車景觀
http://imgur.com/mC7STl1 ← 2017 版蒙馬特丘風車景觀
三、洛可可，會呼吸的城堡
18 世紀初法國最新的流行藝術風格是洛可可，號稱晚期的巴洛克，如果巴洛克還只是把文藝復興的基本均衡對稱打破、用幾何形的多變化做出戲劇化線條，那洛可可就更不遵循幾何規則了，隨著殖民帶回的異國風土植生，讓歐洲匠師們直接取材作為有機造型。本片 Greenwood說她打造華麗城堡的最重要風格就是洛可可，事實上不只城堡，從貝兒老爸 Maurice 開始就有。
http://imgur.com/Re18Mfb ← 1991 版城堡入口大廳
http://imgur.com/f5dgG76 ← 2017 版城堡入口大廳
Maurice 在 1991 年版是個發明家會做自動砍柴車，在 2017 年版還是通機械像是鐘錶匠、但更像是兼通工藝的金匠。Greenwood 說是取材薩克森公國 18 世紀初金匠大師 Johann Melchior Dinglinger ，但沒有仿製他任何一個設計而是取其設計靈感，讓 Maurice在家為困在小鎮的貝兒做了好多裝飾鐘，有亞洲大象、非洲犀牛、長頸鹿、俄國雪橇、泰姬瑪哈陵、威尼斯 Gondola、蒙馬特風車等。這種異國風情器物的確是殖民年代給富家小姐過過乾癮的玩意兒，既然老爸就做這行的還會去商展賣，家境普通的貝兒也可以享受一下。
http://imgur.com/UURkPBo ← 1991 版發明家 Maurice 與自動砍柴機
http://imgur.com/2uVNpr3 ← 2017 版金匠 Maurice 與洛可可裝飾鐘
當然真正的洛可可大工程還是在城堡裡。城堡室外結構與造型採文藝復興、室內裝飾卻採洛可可，一方面是切合 18 世紀初貴族在既有古堡加上時尚內裝的現實，據 Sarah Greenwood所說還同時可以發揮魔咒古堡的特色。洛可可充滿花草樹木有機造型，白天或金光閃閃或五彩繽紛亮麗有生氣，但晚上天色昏暗也可以像是會動的樹葉與小動物，讓打開大門進來的貝兒看到什麼都好像會動，而且在《美女與野獸》故事裡有很多東西真的會動！譬如衣架 Chapeau 燭台 Lumiere 機械鐘 Cogsworth 平常放著都是洛可可風、都會突然動起來。
http://imgur.com/Yv1t62f ← 1991 版盧米耶與葛世華
http://imgur.com/9gYQnVF ← 2017 版盧米耶與葛世華
不過洛可可似乎主要還是用在大廳、梯廳、臥室、餐廳等電影前段傢俱們登場處，而後來美女野獸開始破冰交朋友時風格就走回造型較單純戲劇化的巴洛克了、不再讓有機細節花草繁複的洛可可搶戲。其中花園是基本的巴洛克花園，和同時代的凡爾賽宮巴洛克花園類似，事實上凡爾賽宮的確帶頭掀起一片巴洛克幾何形花園熱潮，法國與神聖羅馬帝國貴族爭相仿效。
http://imgur.com/DlaVDv5 ← 凡爾賽宮花園
http://imgur.com/6z9ZR8V ← 2017 版城堡花園
野獸送貝兒的圖書館，在 1991 年版高聳到天花板上，但以 18 世紀單一貴族城堡或單一修道院來說，藏書要有這麼一望無際是有點誇張，而且空間這麼高聳恐怕令人望之生畏，未必像個讓貴族成員進來自在閱讀的地方。大家也都注意到 2017 年版圖書館尺度小很多，但兩層樓高其實也不算太小了。Greenwood 取材自葡萄牙 Coimbra大學圖書館 Biblioteca Joanina ，正是個建於 18 世紀初的巴洛克圖書館，要用寫實的讀書場景與桌面研究工具來打造一個尺度小些、溫暖些、可親可讀的空間。
http://imgur.com/Y3hQfVo ← 1991 版城堡圖書館
http://imgur.com/TzQnEhm ← 2017 版城堡圖書館
最後，城堡的最重點當然還是共舞的舞廳。 1991 年版的舞廳以平面鏡頭為主，著重的是舞廳背後一整片落地高窗可以看見外面星空，盧米耶還很識相地把室內燈光調暗讓兩人在星空下共舞。 2017 年版的開窗面積小很多，並不注重水平鏡位看見的星空背景，而以仰角注重天花板吊燈並以俯角注重地面裝飾。 2017 年版的天花板吊燈取自凡爾賽宮鏡廳，而且是好多個吊燈圍繞舞池，和 1991 版單一吊燈就在舞池正中央不同； 2017 的地面裝飾則取材自德國 Braunau本篤會修道院天花板，構圖與線條都是典型的 17 世紀巴洛克，和 1991 年版的方格子地磚完全不同。
http://imgur.com/SaaQ1uZ ← 1991 版舞廳
http://imgur.com/1oZycxA ← 2017 版舞廳
重新回顧一次艾瑪華生的貝兒新詮，我們發現 2017 版就是要走出一個新的直爽英勇女性身體，勇敢伸手救父親也救野獸，和本片城堡與小鎮的「聖喬治」主題之騎士精神一拍即合；重新回顧一次本片場景設計，有更憋氣的小小鎮、有住在城門邊分水嶺的貝兒家、有心胸開闊的巴黎蒙馬特、有嚇死人地巨大的野獸城堡、有會活起來的洛可可裝飾... 場景本身也點出了 2017 版新加入的巴黎與外省之城鄉衝突、以及中世紀以降貴族城堡與城下領地的共生關係。
艾瑪華生的新詮演技夠不夠好，這見仁見智未必需要有共識。但 Sarah Greenwood一手打造的 18 世紀小鎮、巴黎、城堡，栩栩如生地將本無時空的架空童話《美女與野獸》給做成了有憑有據紮實入世的女孩成長故事。這個製作設計不但精緻考究更烘托劇情，應該能得到影迷的一致肯定。
我期待 Sarah Greenwood繼《傲慢與偏見》(2006)、《贖罪》(2008)、《福爾摩斯》(2010) 與《安娜卡列妮娜》(2012) 之後，能夠以《美女與野獸》第五度提名奧斯卡，鎩羽而歸已經四次，希望這次終能成功奪冠！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NaRYvSBbx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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