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畫世紀：透納先生 Mr. Turner

[mysmalllamb (小羊)]

（以下暫時無雷）

《透納先生》在這半年來的大獎季中很熱門，但在台灣好像硬是沒上映？現在終於看了 DVD，首先驚嘆於本片的場景塑造、景觀取材、以及攝影的美感，畢竟本片主角就是繪畫大師，攝影當然不能漏了氣，因此我們可看到各種如畫場景，如畫的荷蘭風車、如畫的田園大宅、如畫的原野山丘、如畫的英國海岸、如畫的河濱人家、夕陽下的戰艦如一葉扁舟、山巒間的火車雲霧繚繞... 處處美不勝收！不過看劇情，我開始可以理解它為何沒在台上映了。
http://i.imgur.com/U6xrZDu.png

老實說本片並不好下嚥，因為 J.M.W. Turner這位英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在一般英國人心中不只是家諭戶曉，甚至簡直就是神！因此完全可以預期，外國觀眾看本片需要大量的「腦補」，因為太多英國人從小美術教育就知道的歷史梗與人物梗。我就算曾經在倫敦 Tate Britain 花了一整天好好地看透納的畫，看起本片來還是處處摸不著頭腦，還好是看 DVD，每聽到一個人名地名都可以趕快查一查，這才處處恍然大悟地跟上劇情。
http://i.imgur.com/fWdo1es.jpg

沒有腦補，恐怕容易不知道這片在幹什麼，似乎東拍一塊西拍一塊像流水帳似地胡亂拼湊起來；有了腦補，就突然知道那許多或戲謔或無趣的日常生活戲份，似乎都在暗示透納個性與思緒的某些面向與轉變。
http://i.imgur.com/NYD31J1.png

本片由 Mike Leigh 執導，他的舊作我不太記得，但近作如 Another Year, Happy Go Lucky & Vera Drake，都在側寫人，都混雜以 30% 以下的特定事件與 70% 以上的日常生活，這些日常生活瑣碎平凡又往往沒有配樂，就像是坐在咖啡廳觀察隔壁桌陌生人一樣，從來不需用任何直白的語言解說，而在平凡生活舉止中光靠側寫就勾勒了非常立體的人格，更棒的是還留有十足的空間讓我們觀眾自由詮釋。

本片要腦補的基礎知識，大致上去 wikipedia看幾個條目如「透納」與「浪漫主義」就知道（或是聽到藝術家名字就去查一下），我個人認為重點主題有三：


        風景畫：光與未來

透納專長風景畫，包括神話或歷史主題的油畫風景畫，也包括後期迷濛如印象派一般的水彩風景畫，他尤其喜歡海邊，喜歡在野外寫生，一生致力捕捉光影，得到後世奉為「印象派遠祖」與「光影大師」，更將風景畫在英國的地位提升到與學院派歷史神話肖像畫分庭抗禮。在本片故事背景的 1826-1851這 19 世紀初，科學與工業技術快速發展、城鄉地景快速變遷，「光」在這時代的樣貌與概念一直推陳出新，光影大師透納也要見證這時代潮流並做出回應。
http://i.imgur.com/KoUjglu.png

        浪漫主義：形式與感情

透納往往被歸屬於浪漫主義畫家（浪漫主義很愛景觀畫，但並非畫上等號），也是 19 世紀中葉英國浪漫主義運動的一員，浪漫主義的重量級藝評家 John Ruskin也在本片以晚輩毛頭之姿登場。透納本人是皇家美術學院 Royal Academy of Arts (RA) 會員，卻要用浪漫主義的理念挑戰學院派傳統，這也是 19 世紀中英國眾家新銳藝術一起挑戰 RA 學院派的百花齊放年代（最著名的還有拉斐爾前派）。浪漫主義重視自然與生活、強調感覺和想像力，和工整經典的學院派大相逕庭。同樣是景觀畫，透納的特色就是景觀畫中人面對自然的處境，是充滿感情的景觀。
http://i.imgur.com/2r4e9HB.png

        社會處境：自卑與罪咎

最後，透納這人生前私人生活非常神祕，只有斷簡殘編考證出的關鍵事實（家庭出身、居住與旅遊）與假設（情婦與私生女），以及藝文界同儕的側寫（古怪、難以親近、能受敬重純因其才能）。因此本片編劇當然腦補很大，試著把透納的藝術實踐與人生課題平行寫來交相對照。我們能看見透納在藝壇裡的格格不入，也能看見他在家庭處境裡的忿忿不平，這些都是本片創造出來的透納人生課題。
http://i.imgur.com/dJDzwmY.png


以下照電影劇情順序，回顧本片十八場戲，並加上我個人有限知識背景下的主觀解讀；就如同 Mike Leigh 的其他許多電影一樣，這些對人的側寫本來就很開放，不同的人帶有不同知識背景與不同關注，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解讀：



（以下開始有雷）


















一、荷蘭，天堂

風車、沼澤、農婦，風中的透納下筆如有神，這裡是在歐洲一枝獨秀的風景畫天堂荷蘭，甚至 landscape 這個字就來自荷蘭文 landschap，正是透納嚮往的聖地。
http://i.imgur.com/8yMsxYp.png

（時間座標：1826，斯時屬荷蘭的比利時海濱城市 Ostend 才剛發生軍火工廠爆炸慘劇）


二、回家，人間

透納回到倫敦變了一個樣，總是鼓著圓臉憤世嫉俗難以相處，雖住喬治亞式寬敞明亮中產住宅，但口音俚俗舉止粗魯，父親駝背走路女管家還有皮膚病，往來儘是市井販夫走卒，吃的是難登大雅的豬頭豬臉，處處讓我們知道透納一家出身寒微，有體面金主上門買畫，透納父子還要戰戰兢兢努力表現。
http://i.imgur.com/HetNYvo.png


三、私生女

透納年少也留下個狗屁倒灶私生女爛攤子，傳說中的前任情婦 Sarah Danby咄咄逼人不假辭色，渾然沒有舊情人的糾結，畢竟許多史家認為女管家 Hannah Danby 才是私生女的媽，姑姑 Sarah只是替姪女 Hannah 擦屁股而已。但見笨拙的 Hannah 睜著一雙大眼喜孜孜地跟在透納身旁，就算被性騷擾也樂在其中。
http://i.imgur.com/W2D4hkD.png


四、貴族大宅

透納已經躋身上流社會，在大宅裡是備受敬重的繪畫大師，走進大宅也要擺出最有教養知書達禮的一面，甚至連口音舉止都和在家截然不同。但畢竟有其限制，對知識性的音樂歷史所知不多，透納的美感都是靠直接的感覺，靈感來了唱起歌來嗓音沙啞處處掉詞，仍然能與彈琴閨秀分享會心的感動一刻。與閨秀能擦出什麼火花嗎？天差地遠的透納自慚形穢，只能彼此吞吞口水黯然離去。大宅裡的其他人，表面知書達禮卻盡是表面，小姐們著迷八卦與專業詞彙，紳士們掉書包形式風格不離口，話不投機只能苦悶。
http://i.imgur.com/jvdr6QZ.png


五、好友 Benjamine Haydon

抑鬱不得志的好友海登，是透納的一面鏡子，自己打起精神努力存活上流藝文界，也不假辭色不忍見好友墮落下去；好友不守學院建制窮途潦倒，換作透納自己敢不敢離經叛道？過氣畫家海登，人人無情嘲笑只有透納痛心惋惜，儘管繁瑣的歷史知識不多，簡單的神話命運卻朗朗上口一針見血。神話第一次從透納口中出現，我們更將在他未來的景觀畫裡看到這命運與情感。
http://i.imgur.com/QzkKPXo.png


六、出走 Margate

聽完一場大宅音樂會，大宅聽眾不是獵奇就是衛道，皆非透納可交流藝術的心靈夥伴，只有隱姓埋名出走海濱小鎮避風港。民宿主人 Booth夫婦雖不識藝術，卻能分享對生命的憐憫與洞察。
http://i.imgur.com/BEoiKPs.png

（Margate 自 1760s起就是倫敦人的著名海濱度假鎮，號稱「英國第一眼日出」所在）
http://i.imgur.com/a5onMht.png


七、女科學家 Mary Somerville

一個科學一個藝術你來我往談論色彩，透納能與才女好友擦出火花？恐怕也未必，平日粗魯的透納畢恭畢敬想當個紳士，提及父親卑微的理髮師身分，還不忘補句「剃刀與刷子的藝術大師」，在將軍名門出身的才女面前不願矮了一截。
http://i.imgur.com/z82zCBc.png

（馬上學了才女理論應用到事業上，出身卑微口條不順的透納，在一眾學院俊彥面前演講結結巴巴好吃力）
http://i.imgur.com/2DDfO9E.png


八、女管家 Hannah

透納在才女面前自慚形穢，粗俗的 Hannah 仰慕透納少爺更是自慚形穢，尤其看到才女談天論地，既是好奇又是羨慕，每每把握工餘時間努力讀書，只望得到少爺青睞一眼。透納能在 Hannah 面前放下身段展露脆弱與醜陋，即使仍然得不到透納的愛，能被性侵一下也混雜著苦澀欣慰與得意。
http://i.imgur.com/mXiY5sq.png


九、父親逝世

父親 William到老都像是照顧小寶寶一般，所有家務採購調色等繁瑣工作甘之如飴閒不下來，臨終仍知道兒子雖已成為大師，骨子裡仍是個倔強小男孩，死鴨子嘴硬也不肯原諒離去的母親，父親死了也堅持不准掉第二滴眼淚。要能發洩流淚，透納只敢走向底層的妓院，與不評判客人的妓女一起探索絕望的感覺。
http://i.imgur.com/wRtUyYW.png

（時間座標：父親逝世這年是 1829）


十、皇家藝術學院 Royal Academy of Arts (RA)

走進皇家藝術學院 RA 夏日聯展，一眾上流口音的藝評、雕刻、建築師、贊助人、同輩晚輩畫家們，各個把透納當成神一般的大師，透納來逛一圈也要努力掩飾俚俗口音，行禮如儀摸大家頭讓大家奉承，唯一不奉承的是真正有才可與透納如瑜亮般較勁的 Constable，點頭之交話不投機，說不定在此透納唯一認真看待的只有他一人，其他只是逢場作戲，胡亂小試兩手粗淺招數就逗得大家樂呵呵。
http://i.imgur.com/W9q10ML.png

（Timothy Spall 據說練畫練了很久，大概都在這場上面展現了）
（倫敦 Tate Britain 浪漫主義景觀畫區，今日大概就 Turner & Constable 兩人對分）
（好友海登又登場，狠嗆 RA 的保守肖像畫與歷史畫，預告一場英國藝術革命即將展開）
http://i.imgur.com/47caUdR.png


十一、伴侶 Sophia Booth

Margate 民宿女主人喪夫守寡了，不論在家在學院在朋友間在業主大宅裡都格格不入的透納，只有在這不識透納的房東面前能平起平坐放鬆談心，可以大膽釋放自己瘋狂野性的藝術心靈，不怕死地站上船桅體驗暴風。終於給鄉村醫生認出大師身分，俏房東情人 Sophia 恍若不聞，透納就是與他相扶持的男人，要築小巢還可以自己出錢買房子。在社會壓抑已久的透納，終於找到靈魂伴侶。
http://i.imgur.com/FQtg5TK.png

（但，私生女過世，透納的幸福生活仍有陰影，仍有不願面對的前罪未贖）
（時間座標：Snow Storm - Steam-Boat off a Harbour's Mouth, 1842 展出，可能早就開始畫了）
http://i.imgur.com/FbXZAtX.png


十二、無畏號 Temeraire

曾救了 Trafalgar海戰的小戰艦，如今退役日薄西山，配上夕陽西下沈入海中，正是有感情的景觀。一個時代正在慢慢遠去，另一個時代正要崛起，過往在倫敦藝壇一路碰壁的海登，也漸漸在北方新崛起的工業城們找到新機會慢慢振作，就是這些工業城美術學派將掀起英國繪畫革命。海登戲劇化的悲慘遭遇打動了透納，歷史神話海戰景觀畫已是過去，帶有感情命運的浪漫主義景觀畫，在透納心中漸漸萌芽。
http://i.imgur.com/A63ZVOT.png

（時間座標：The Fighting Temeraire 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 1838 展出）
（1830s 以來，英國各新興工業城市紛紛開設美術學校，包括 Manchester (1838), Newcastle (1838), Birmingham (1843) & Leeds (1846)，這些工業城市的平民新畫家與勞工生活素材，強力撼動過往以 RA 為首的倫敦學院派上流品味）


十三、魯斯金，論藝

年輕又自戀的 John Ruskin表面上天真不懂事，其實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最能跳脫學院派的歷史主題畫枷鎖，將美術形式直指人類感情，毫不畏懼任何權威。嘴巴很硬但心有所悟的透納，開始繪畫上的暴走：蒸汽火車畫，開始從一清二楚的景觀歷史畫，走向一片迷濛，非常類似後代的印象派，因為這裡混合了微雨、蒸汽、速度，在透納的眼中就是動感地一片模糊。
http://i.imgur.com/1SpPCci.png

（時間座標：Rain, Steam and Speed –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 1844 展出）
http://i.imgur.com/jbEr74I.png


十四、女王夫婦，爭議

蒸汽火車畫算是透納徹底走向浪漫主義的分水嶺，滿心期待等著女王夫婦光臨皇家美術學院，誰知女王對開始瘋狂的透納畫風嗤之以鼻（對工藝美術更有見解的亞伯特親王，倒是比較含蓄地說「不可置信」與「我看不懂」），很會跟風八卦的藝評與媒體開始嘲弄透納，透納能夠不憂讒畏譏堅持下去嗎？
http://i.imgur.com/F5nZek1.png


十五、魯斯金太太，孤獨

終於體會到好友海登離經叛道的代價，過往人人奉承的透納今日落寞孤獨，餐桌上只有過氣畫家與新婚少婦慘遭冷落，只能互相期勉「愛終會來臨」。不讓自己的佳人孤獨，毅然出走和 Sophia 一起住到倫敦西郊 Chelsea，可憐的 Hannah 還以為她可以照顧透納一輩子，誰知少爺這一走心就再也沒回來。
http://i.imgur.com/RjGOqAk.png

（這位孤獨妻子就是魯斯金太太 Effie Gray ，與魯斯金結婚五年備受冷落有名無實，她自己在 2014 也有一部傳記電影 Effie Gray 《艾菲格蕾》）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oDO86TgXPA


十六、照相機，忘年之交

新世代，新技術，留美歸國的年輕攝影師 John Jabez Edwin Mayall與透納一老一少，都對玩光弄影著迷不已，一場透納晚年的忘年之交就此展開。 19 世紀是個工業與技術急速進步的年代，空間距離與空氣景觀都在變化，火車與蒸汽濃霧的光影只是其一，晚年的透納對未知的新世界越來越感興趣。
http://i.imgur.com/Os6MZjE.png

（時間座標：Mayall 從 1847 開始與透納密集交流，直到 1849）
http://i.imgur.com/bcHgggm.png


十七、富商包畫

對透納有伯樂之恩的長年買家 Gillot 想要包畫，透納可不讓你包，要捐出去，「我要全部放在同一間，免費對公眾開放」。此時，美術學院都是精緻的歷史繪畫，不過也開始出現拉斐爾前派的藝術家在學院中少許的反叛了，儘管都不像透納這樣的類印象派來得基進，卻也在畫作主題與人物姿態上做出了變革，更加帶有令人玩味的主觀情緒。
http://i.imgur.com/CXk5gRR.png

（時間座標：這年 RA 展覽有 John Everett Millais 的 Mariana, 1851。這位 Millais就是前述魯斯金太太後來的新丈夫）
http://i.imgur.com/uF7xlU9.png


十八、年老病重

死前仍然想著光影，生時與俏房東 Sophia 共度，死後遺產還是要留給愧對一生的女管家 Hannah 。孤守老宅的 Hannah 在透納死前才知道他在外有了別的女人，等到了遺產卻沒等到人。
http://i.imgur.com/SOmhncX.png

（時間座標：透納臨死前嚮往的「光影大教堂」水晶宮，1851 夏季落成）
http://i.imgur.com/EMOuWb0.png



這一部透納的側寫電影，年代跳躍得又快又模糊，彷彿透納日常剪影的流水帳，不過卻很立體地描繪了透納的心理處境，也為透納最著名的浪漫主義「有感情的景觀」繪畫路線鋪陳出了這麼個人生動力。面對家庭面對上流社會面對古典畫壇，透納總是像個迷惘小男孩找不到出口，還是要挺著身軀面對這難以撼動的世界，就像透納最愛的滔天巨浪風景畫，一幅巨畫中的重點總是那如蝦米一樣小的小人或小船（或是漢尼拔的小象）。

本片拍了很多漂亮景觀，把胖胖的 Timothy Spall在浩瀚風景中拍得只有小小一撮，也許這會是透納自己繪畫一生的自我投射？這個透納沒說過，也不可考，恐怕是本片編導攝影根據零碎事實的精采腦補，就當這部電影是寫給透納的一封情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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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s488760856: 感謝推薦！
推 CR007: Timothy Spall在開拍兩年前開始學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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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mysmalllamb (1.171.173.110), 03/31/2015 10:4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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