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的西班牙與德法合資片《無政府主義者的妻子》，我想看很久了，首先是很愛西班牙女主角 Maria Valverde （《天空上三公尺》《出埃及記：天地王者》），近來則是對導演 Marie Noelle （《居禮夫人》《路德維希二世》）感興趣。不過對全球英語觀眾來說，此片最紅的應該是小女孩演員 Ivana Baquero，就是碟托羅電影《羊男的迷宮》的小女主角！
《無》片談西班牙內戰，不過是從後方女人的角度來談，主角是一對夫妻和女兒，光看電影簡介很容易聯想到《未婚妻的漫長等待》這樣的戰火分離愛情故事。不過真的看下去倒是連連驚奇：電影全長近兩小時，但每半個小時片型就會變化一次，議題也會變化一次，甚至給予觀眾的劇情片期待也會變化一次！每每令我看到覺得開始老梗坐等結局時，突然間又轉移了一個舞台說起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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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內戰，四階段四舞台
一開始，1936-1938 年，像是一部西班牙內戰戰爭片，馬德里圍城戰的城市女性觀點，談夫妻一起胼手胝足，一起奮鬥期待未來，一起在戰火給予女兒最好的教育，也大開家門接濟無家可歸的公司員工。整個令人期待戰火愛情與自由，小家庭能逃離苦難，但戛然而止。
接下來，1939年，隨著戰局扭轉國民軍告捷，戰場老公線消失杳無音訊，僅剩的城市老婆線重點一轉談起西班牙左右政治的人民觀點。同一個馬德里中，共和軍得勢時壓迫挺國民軍的人民，國民軍得勢後當然也壓迫挺共和軍的人民，包括政府奪產軍人仇殺平民剝削。這段很驚悚，有別於一般西班牙內戰電影觀點總是偏共和軍，此片把共和軍之醜惡血腥一樣拍了。令人期待主角抗暴，正義伸張，不過又戛然而止。
再來，1940-1949 年，終於轉到「已婚妻的漫長等待」主題，專拍戰火夫人含辛茹苦的虐心戲，多年獨立養兒育女承擔苦難無人可說，只有每天晚上穿漂亮塗口紅在床上自慰 XD 令人期待丈夫的消息或書信等感人訊息，但這期待也戛然而止。其實也不是戛然而止，而是這段演半個小時內好快就團圓了，虐心都還沒虐夠呢 XD 倒是更令人好奇：苦命男女主角大團圓後還要拍什麼？
最後一段，1949年取得簽證去法國與老公聚首後的法國生活，才是真考驗！恐怕也才開始將時間拉長談深沈的西班牙內戰傷痕。十年不見老公，等待的老婆都有點瘋瘋癲癲了，從小女孩長成少女的女兒倒是變得獨立世故了，而當年的帥老公兼帥爸爸現在變成個落魄而神秘的人。要說愛老婆愛女兒還是愛的，但就是怎麼樣都格格不入彷彿變了個人，甚至生活處處充滿神秘處在一個黑暗世界，回到光明世界卻與老婆女兒處處扞格。
內戰創傷，三種姿態
此片密度極高，一鏡鏡之間與一場場戲之間轉換快速，往往在能夠開始虐心催淚之前就轉到下個議題了，彷彿並沒有要在當下醞釀出什麼情緒而還要慢慢等待。全片看完，雖然覺得那包山包海的時間跨距根本可以拍四部片 XD 但四段都看完後大概才發現四段故事組合的用意。前三段，都是西班牙內戰醜惡的點滴經歷，都是要在當下強打精神面對度過的，卻要讓所有傷痛先壓抑下來；等到第四段進入承平時期後，才讓傷痛放長時間無限釋放，並探討傷者如何自處。
此片脆弱的傷者，當然是這「無政府主義者」夫妻倆，兩人身在不同戰場與不同性別位置上磨出的自處之道截然不同。一路擔綱主角的老婆 Manuela，要在沈靜壓抑的城市裡面一動不動面對困竟存活下去等待十年，那渺無音訊靜到發慌的虛無感最是恐怖。在這十年等待的末期，女主角以社會眼光來看都瘋瘋癲癲的了，一直在到處用放大鏡找照片找檔案聲稱「這是我丈夫，真的」等各種官員與親友可憐她秀抖搖搖頭。媽媽瘋了，倒是女兒自動長大幫扛家計，為獨立成長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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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女兒，看似強壯的新世代，其實硬氣孩子心底的傷痛更是深沈，因為在她童年人格建構的過程中父親早就缺席了，那對父親形象的想像很模糊，渴望卻又很純粹，重逢那早已判若兩人恍若不識的父親，心裏不知如何調適，甚至彷彿從來不知如何面對「父女親情」這個全新概念。能夠套用的就只是各種父親期待，開始處處對父親這也嫌那也嫌，對苦命母親這也憐那也憐，尤其對父親在法國的工作與社交網絡這神秘的一塊領域，既是懷疑又是嫉妒，每一次探索禁忌都走向更大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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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父親，這位標題男主角「無政府主義者」，比起妻子靜候十年的漫長等待之苦，他的苦卻是如一般戰火男人的十年流離，打過馬德里打過巴黎，待過西班牙與法國甚至德國集中營，那每個時代都在面對生存困厄的動態奮鬥，養出的是強打精神壓抑陰影的社會化外表，和等待妻子用看似瘋癲的幻想支撐希望截然不同。終於團圓的法國新生活，惜福的妻子以美夢成真與幻想希望快樂度過粗茶淡飯，多年不停奮鬥已成機器的丈夫卻停不下來，戰爭都結束了還是投身地下組織密謀刺殺佛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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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才是療癒
編導在這故事裡，也許就是以這父母女兒三人各自代言西班牙內戰創傷吧？男性是為了被壓抑的理想與被剝奪的自由，就這樣一頭栽下去走不出來把幸褔人生都埋葬掉；女性是靠接近瘋癲的幻想為食糧撐過多年，迎接新生仍有點神遊物外不切實際；新生代對戰火陰影矇矇懂懂，只隱約知道自己這代從出生開始就有個缺口，要怎麼補這缺口從來沒有概念，只能處處套用外部概念卻又處處碰壁失落。
最終，電影的療癒句點，還是要把一切最痛的都挖出來，受苦的妻子所有不願示人的等待日記與書信都要一封封翻開，受苦丈夫在每個戰地與集中營的殘酷經驗都要一一回顧舊地重遊，而新世代女兒則要把這人人閉口不提的陌生過去一一翻找出來。許多人歷劫重逢迎接新生後可能不想再多提，但此片顯然認為真正的療癒是就算再痛仍要大膽面對，缺乏面對與化解的新生只是一直逃也逃不出去的鬼打牆，終將讓創傷侵蝕新生。
此片導演 Marie Noelle 第一片，我是從她近年兩部傳記片《居禮夫人》與《路德維希二世》追回來的。此三片她都是兼任編導，顯然看得出她想在主流歷史當中找到另類觀點的關注，包括民族國家時代被稱為昏君的美麗心靈，包括男性科學建制重重阻礙的女性努力，也包括這大時代戰火下失魂女人的後方戰爭。看著二戰後比里牛斯山另一邊的自由世界，法國德國與其他西方國家歌舞昇平迎向未來，西班牙還在已和西方諸國握手的佛朗哥極權統治下，彷彿已被世界遺忘似地...
這部《無政府主義者的妻子》談西班牙內戰的時間跨度極廣，夫婦兩人各自身處的空間舞台也很廣，內戰的大政治以一點平民生活中的怵目驚心代言，內戰的前線只以極少數戰陣與一點點地下組織線代言，戰爭與屠殺場面則大部分用黑白的歷史紀錄畫面帶過去，而真正要談的是內戰遺留至今揮之不去的心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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