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金馬影展就上過的《四月的女兒》，在同樣去年十一月上映的《血觀音》大紅後，今年院線上映竟然被包裝成「西方版《血觀音》」XDD 。當然啦，看 Michel Franco這種只冷冷保持距離拍現象隨人解讀的電影，最好都不要傻傻相信宣傳所出出的各種分類與結論，因為同一個現象可以展露的訊息以及所刺激出的觀眾經驗可以很多元。
至少對我來說，此片和《血觀音》是截然不同的。題材上《血》片是真正冷血追求家族地位傳承的腹黑政治世家、《四》片則看來真正是有些日常親情的愛與缺口只是走火入魔；形式上《血》片式風格強烈匠意濃溢，《四》片卻是拉開距離冷眼旁觀，不但往往定鏡頭像是打瞌睡般無神也無聚焦、就冷冷看著境內眾生多少狗屁倒灶，甚至在墨西哥海濱與城市的字然與俗世背景音下，連配樂都趨近於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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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育兒的執念
電影宣傳談起「墨西哥少年懷孕」的普遍現象，我認為也只是個幌子。看此片這家白人老少都是高挑美女、還住這麼好的海濱獨棟大房子與首都市中心明亮大公寓，片末女兒終於若無其事直白說出「我找我媽媽，一個西班牙女人」了。真正的墨西哥社群在此片是女傭 Veronica 一家，她們住的才是真正的小家小房破落牆壁，但這一家還不是生養一大堆孩子？比優越白人會生也敢生太多（本月《噤界》的白人變成弱小動物也變得很敢生）。此片在談的是少年懷孕、小爸小嗎，大人都覺得「你沒準備好、沒資格生子」的那種（在《噤界》則是「世界這麼慘、生孩子自私」。
然而給 Veronica 破敗小窩滿窩兔子一比較，就直指這種嚴苛要求根本只是既得利益優越白人的執念。多少苦哈哈賺不了幾個錢的中下階層少男少女未婚懷孕、只要有決心以愛撫育就算沒錢沒物質享受、何嘗不能走出美好人生？此時反倒是自命優於凡人的白人媽媽為自己也為別人設下高門檻：嬰兒要完美保護、要無菌生活、不准上危險的海灘、不准搭人家的二手嬰兒車、不准讓窮爸媽帶著亂吃亂玩、不准小媽脆弱嬰兒大哭... 最終就是一切歸於外婆我「閃開讓專業的來」XD 換個其他家庭的奶奶也一樣，甚至外公與爺爺若願書尊降貴伸手帶孩子，往往也差不多。
說穿了，就是外婆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觀，要強加所有後代身上，因為後代就是我的王國資產、就是老娘的意志延伸、都是我所「擁有」的（而非我傾聽關愛的）。此時殘酷的片名《四月的女兒》La hijas de Abril 再次浮現，到底誰才是正姐女主角 Abril的女兒？名義上有兩個實際上有三個：第一個是坐壁上觀明哲保身的大姐 Clara、第二個是生了孩子即將自立門戶的叛逃小妹 Valeria、第三個則是舊子民叛逃後要拉攏進來的新子民：初生的外孫女，她是我的子民自立門戶後的新國子民，但我一定把她搶來當我的舊國子民（然後連新國老公都搶來當我舊國老公 X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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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戰爭，寶寶是武器
要欣賞此片，我建議還是要有一點育兒經驗才好體驗，光是全部丟給祖輩的隔代教養或是全部自己扛只靠外包托嬰的，恐怕就沒那麼好體會了。許多年輕人生下孩子展開人生，最愛也最怕的就是熱心的長輩，一方面自己事業育兒兩頭燒每每痛哭失聲求助長輩、另一方面長輩真來了又蠶食鯨吞抹除年輕爸媽熱切渴望辛苦建立的一切。一個家庭人人都不同，就算父母愛管訓孩子馳騁自己意志，等孩子到了青春期羽翼漸豐聲音大了，長輩也只有惦惦尊重按捺憤懣。
此時要見縫插針的最棒媒介，就是無聲的新生孫兒：嬰兒沒有言語無法自我表述、少年子女你們沒經驗就少插話閃邊去、還是只有我中老年爸媽吃過的米比你吃過的鹽還多。許多家庭都可以印證，寶寶一出生就成為家庭戰爭的致命武器，看寶寶哭寶寶笑寶寶焦慮寶寶疑惑，全部可以任人伸張自己妄自解讀「她想吃ㄋㄟㄋㄟ」「她想睡覺了」「她不喜歡啦」，嚴重點會到「寶寶最愛奶奶了對不對」「寶寶要玩具奶奶買給你」甚至直白的「爸媽不疼你奶奶疼你對不對？」家庭戰爭超恐怖，一切拿無聲的寶寶當戰場，卻從來沒人想聽寶寶自己想要什麼、喜歡什麼、想說什麼。
看此片的正姊兼虎媽 Abril，電影中「在 Valeria這年紀就懷了 Clara」的過去，應該暗示她在電影時間中也才年近四十風韻猶存可以樂吃小情郎？給年逾五十的正姊 Emma Suarez演來簡直美魔女、根本和隔壁廳義大利片《裸色愛情》Valeria Golino拼年輕的 XD 的確我們現世的五十世代熟女許多不只像是兩位女明星慢食慢活青春永駐，更多的恐怕是汲汲營營抓住青春尾巴、又上夜店又讀心靈又做瑜伽又吃鮮肉，這背後暗示的恐怕是她們（以及男性的他們）年輕時代的空缺，等我年長當家後一定全部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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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中心的王國
看此片魔女 Abril的初始身影也是很可憐的，她被大女兒 Clara叫來幫助不情願求助的小女兒 Valeria，這之間胖姐 Clara嫉妒正妹 Valeria的憤懣情結藏不住，根本是召喚一個惱人老媽來給大聲叫床大膽曬身材的妹妹一點釘子碰！然而老媽自己也很苦，兩個女兒都是不同老公生的卻每次都被拋棄，現在照顧女兒回去求助前夫也吃個冷血閉門羹，更別說自己辛苦帶大的兩個女兒現在都不太理老媽。如果每個人都想從自我出發延伸打造自己王國，那這些拋妻棄女的老公就是王國一個個不停換，這邊膩了就換下一個，那麼一直被拋棄的 Abril自己還能抓住什麼王國呢？
Abril 的王國，從把外孫女當成自己「第三個女兒」開始，尤其在這大女兒冷眼旁觀小女兒叛逆自主的時候。這種想要透過掌握寶寶來伸張個人主權的心結恐怕家家都有，只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Michel Franco電影多走一步搞成幾乎已走上奇幻的驚天旅程嚇死觀眾。我們看見以 Abril自己為中心的世界正在崩解中，丈夫一個個跑了連女兒都一個個飛了，當然要搶下個新丈夫新女兒當我的王國寵妾，那就不止要偷天換日搶走外孫女當自己女兒、甚至要搶走準女婿當自己老公 XDD
（當然啦此片純聚焦女性，男性的主體聲音相對很微弱，劇情上我們可說從女婿變老公的弱男 Mateo是被正岳母大人吃死、為了初生女兒傻傻聽命也沒多想自己情人，不過這男性身影也太傻太弱太沒存在感，根本被兩代女王玩來玩去當皮球踢的... 這是此片的限制，男性觀眾看了別太生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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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有誰來關心？
片名畢竟是《四月的女兒》，但我們看到電影前 3/4都覺得主角就是 Abril這「四月」自己，只是到最後 1/4這「女兒」Valeria 終於要爭奪舞台伸張自我了。在此，Valeria 在片尾異軍突起的奮鬥可以用兩個不同眼光看，一個光明一個黑暗。光明的，是被虎媽玩死的小女兒終於發揮偵探嗅覺與超人毅力，像個不顧一切保護孩子的動物媽媽一般誓言追到天涯海角找回孩子，最終擺脫了惡劣媽媽與叛徒男友，讓好媽媽以欣慰笑容照顧寶寶雙宿雙飛！溫馨～
不過我們同時也要記得，此片標題畢竟是在談「女兒」而非「母親」，那麼再談 Valeria被虎媽壓迫時要關注的是 Valeria自己之餘、在談 Valeria抱著女兒雙宿雙飛時要關注的倒是那小嬰兒了，小嬰兒的聲音誰曾看見誰曾傾聽呢？此片帶著滿滿的關懷，但用了最惡劣的拍攝手法：Emma Suarez 的最後一場戲，是冷血拋下寶寶在陌生餐館，然後一語不發踩下油門冷血離去，就等嬰兒演員真正陷入毀天滅地的恐懼感、彷彿世界末日不知所措嚎啕大哭... 逼嬰兒交出這種演技當然值得一百個奧斯卡與哥雅獎，但這樣的相逼就職得全球父母譴責此片一百年。
最終，小嬰兒這位「四月的女兒」，現在又變回了少女主角 Valeria的女兒，只是女兒的聲音仍然沒人聽。想想小嬰兒這輩子只看著誰是她的熟悉面孔，一開始是爸爸 Mateo與媽媽 Valeria、然後變成爸爸 Mateo與外婆 Abril，只是大人伸張自己王國的方式是把新生兒的其他認同全部剝奪、只要認同我一人就好。看片尾 Valeria謊言拋棄渣男 Mateo、坐上計程車對女兒又親又抱、卻看不見女兒又陷入一次被剝離的陌生情境中，這母親的溫馨一笑其實令人毛骨悚然呀！受害女兒 Valeria轉換角色成了媽媽、和邪惡母親 Abril又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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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此片拿「西方版《血觀音》」當宣傳、真可以多吸引些不知情觀眾入場？當然它在冷血虎媽的苦澀形成與驚悚傳承上，和《血觀音》那一家子女人是有三分神似，不過如果觀眾看《血觀音》意在享受對台灣政治腹黑的投射、那看《四月的女兒》恐怕要投射的是三代同堂與隔代教養的育兒情境了。無論有生孩子還是沒生孩子，只要願意讓自己代入一下那情境，仍然是可以正面地當親情片或負面地當驚悚片好好享受的。
此片表面談一組「母親與女兒」，然後拉出另外兩組「母親與女兒」的爭奪戰，終讓我們發現代代相傳的母親與女兒本是無限複製... 當然這樣講實在太絕望了，不過電影不就是讓我們來驚悚地看絕望、然後回頭面對自己人生努力走出新希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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