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愛的《忠犬追殺令》White God 編導 Mundruczó Kornél 帶來新作品《天使追殺令》，只是這次他導演之餘是和別人共同編劇，倒是令我看此片失望之餘稍微鬆了一口氣：很有可能我喜歡的元素還是可以歸功於他，但我認為半調子差強人意的部分未必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天使追殺令》是一部很炫目的電影，光看預告片，這位青年主角在空中以各種姿態飄移、飛翔、天旋地轉，把好萊塢鉅片等級精緻（而非鉅片等級規模）的視效與鏡頭，幾乎是天衣無縫地放在歐洲嚴肅劇情片當中。這嚴肅劇情片，搭上的是歐洲這一兩年文學戲劇藝術電影都越來越多取材的「難民」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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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生命的 Euorpa
電影第一鏡，就是超強的一鏡到底濃縮難民血淚，運用一幕幕歐洲民眾儘管沒有親身見識至少從媒體上都耳熟能詳的場景，從人蛇剝削、非法登船、軍警屠殺、船毀人亡、父離子散... 最後少數存活者成功泳渡地中海來到歐洲，卻在歐洲大門前被狠狠槍擊死亡。這一小段一鏡到底，若要說是賽爾維亞邊境或匈牙利邊境單一場景，都恐嫌太誇張狗血，不過若當作一場難民血淚的全景繪畫，真是擲地有聲令人不忍卒睹。
電影開宗明義的字幕，就談木星的衛星「木衛二」Europa，儘管伽利略發現時應該只是以「宙斯的愛人」來為這顆以羅馬神話中與希臘神話宙斯對應之神 Jupiter命名的衛星，來命名一個繞著木星的「Jupiter 愛人」，但顯然電影要由 1970s至今的科學探測結果來援引「歐羅巴孕育生命」，而訴求「歐洲可以孕育生命」。
當然，我們看到這種命名的巧合與熱情的援引，都可以感受到此片編導滿滿的理想訴求，要訴求歐洲是大家團結共生的、是舊住民與新難民可以互相支持的土地、新難民不但不是負擔更可以帶來希望孕育新生！尤其，此片由匈牙利影人製作，直指近年高牆排拒難民最激烈的匈牙利，更往上直指匈牙利自己的馬札爾千年帝國，不也是在歐洲找到新家？
擁抱難民的 Europe
電影三大主角中，那最憤世嫉俗隨波逐流的無神論者 Gabor Stern，在最令人朗朗上口的台詞「感謝我吧、別謝上帝」之餘，真正被傳教時還說了「我信仰什麼？信仰匈牙利將會復興吧？」這就雖然暗示但其實很明顯地將匈牙利人流離歐洲、然後馬札爾千年帝國經過數百年瓜分顛沛的命運，與 2010s的敘利亞與其他中東北非難民命運給連在一起了。
光憑這句，我們就知道無神論者 Stern其實心中自有神，而且他的神就是一個流離民族終將存活再起的希望，只是他的身段仍隨波逐流，陷在現在歐洲人尤其匈牙利人最苦惱的小事情：經濟。不論是第一線排拒難民最劇烈的匈牙利奧地利義大利、還是較遠方彷彿事不關己只會推卸責任的德法英等難民真正夢想國，排拒難民都不脫「經濟」考量，尤其在這歐債危機已屆十年的 2018 年。
我們主角 Stern的初始身段，顯然就覺得這社會崩潰中、我也沒工作了只剩黑市交易餬口飯吃，只想著在經濟夾縫裡找到盈利生存之道，覺得和女友累積越來越多鈔票才是亂世保障（才怪）。片頭看起來很庸碌，甚至片中拉著天使男主角 Aryan繼續斂財更是賺錢賺到沒道德，不過到電影很後段我們才知他這一切庸碌荒唐都仍有其心中之神：一個愧疚與贖罪，要補償在自己手下殞落的生命。
歐洲前線匈牙利，經濟難民雙重焦慮
當知道電影有在隱喻（其實一點都不隱，開鏡超直白）匈牙利與歐洲面對難民的處境時，我們大概可以知道三大男主角的設計了：小男主角 Aryan就是難民、中年男主角 Stern是被經濟操磨但心中不忘理想的庸碌匈牙利人、壞警察主角 László 則是銅牆鐵壁殺無赦的匈牙利鷹派。當然再鷹派的都不會直接訴求屠殺，此片這樣拍警察殺人是很誇張的呈現，但我們也不敢排除一線警察冷血殺人粉飾太平的暴行之可能。
然後，電影要給三位主角的歷程，大概在兩位匈牙利主角身上都很清楚。對經濟困境下庸碌的小民 Stern（名義為嚴格冷血），是要訴求他漸漸走出庸碌與絕望，學會仰頭看見希望，也就是要看見這表面上是歐洲負擔的難民，看見他們將為歐洲帶來神奇的活水！難民就是個異己，正如兩千年前耶穌也是個異己，異己降臨人心惶惶甚至引起多少投機，但異己不管為衰老的將死歐洲或病痛的年輕歐洲，都可以帶來療癒與救贖！
於是，庸碌主角 Stern當然是要走出庸碌，看見自己身為老歐洲千絲萬縷的罪咎怎麼贖也贖不完、老歐洲一堆衝突血淚的歷史理也理不清，還不如就放下自己成就難民夢想也成就充滿希望的新歐洲？而歐洲的鷹派如壞警察 László 呢，則是在堅決不信到底之餘終究可以見到奇蹟，終於可以認清難民真有可能為歐洲帶來活水，這才終於放下屠刀。
匈牙利的末世狂熱、與新生奇蹟
只是很遺憾地，以上我說的這些歐洲多元文化主義者之開放意識形態、以及電影靠角色設計顯然想要呼應的意識形態，這些意圖說起來都很明顯，只是編起這劇情來就零零碎碎不知所云。最大的問題出在壞警察 László 身上，他為什麼這麼冷血殺人、這麼追殺到底、卻又這麼在一瞬間看見奇蹟就當恩典而不是如羅馬人看耶穌一般當惡魔？處處都充滿編劇訴求美善道德的一廂情願。那訴求我們都認同，但編劇這樣極端編來毫無說服力。
唯一動機與轉變都編得夠立體夠有說服力的主角是 Stern，因為恐怕本片主要訴求的客群就是匈牙利最大多數面對難民不知所措的猶疑社群，他們未必痛恨難民，只是面對匈牙利 2008 以降經濟困境再面對 2015 以降難民潮陷入焦慮不知所措罷了。在 Stern這線，我們可以發現儘管編劇編出了很多不知所云的零碎場合與零碎故事線，但那等著 Stern透過看見難民 Aryan的單純心靈、與仰頭看見 Aryan療癒奇蹟、然後終於走出庸碌傾聽心底之神的敘事，要觀眾自己串接起來並不困難。
譬如，電影拍了 Stern與女友那享受當下夢想虛幻卻其實也不太有心的砲友關係，就是面對經濟困境把握當下勾勒大餅但其實庸碌無心的匈牙利處境；譬如，電影一次次拍女醫生女護士們的「白衣派對」，頗有文明末日花天酒地的沈醉迷幻，不知國家文明自己這樣集體庸碌下去根本沒出口，只是夜夜扮裝幻想借酒澆愁；譬如五星級餐廳，庸碌老歐洲無視經濟崩潰只知傻傻抓著過往精緻文明的儀節，殊不知人生可以很簡單只要 French Fries 就好；譬如 VIP only 的國標舞派對美酒，竟忘了舞蹈初衷只是像難民小弟吃個零食看人們揮灑肢體。
流於政宣看板的主角歷程
但很可惜，電影儘管一幕幕充滿隱喻的場景都讓我們清楚知道隱喻指向的現世盲點與超越價值，但要將這一切串連起來成為三個主角心態轉變的生命歷程，卻完全沒有說服力甚至缺乏串連的線索。結果，就變成以一個不太必要卻很硬要的「追殺」還追殺到底為舞台串接一切，變成一場追趕跑跳的警匪追逐，讓我們看 Stern莫名其妙地犧牲生命挺身而出、也讓我們看 László 莫名其妙地一次超自然現象就毫無猶豫與驚訝直接放下屠刀。兩個男主角與其說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角色，不如説都只是編劇意識形態訴求的代言人。
更可惜的，是此片最關心的難民主角 Aryan，他這角色在全片歷程下幾乎可說完全沒有轉變，他的存在（以及難民的存在）彷彿只是為了促成兩位匈牙利主角（以及匈牙利觀眾）的轉變而已。Aryan 在此片從開始就是一直想來到歐洲、只要很卑微的簞食瓢飲安穩生活、只要找到我爸爸一起安居樂業，片頭到片尾都沒變。他就只是讓 Stern帶著到處當神棍，要用超能力撫慰人們都是好事他都樂做，但作為一個難民要如何在這有人支持有人猶豫有人追殺到底的新世界找到自處之道？本片完全不談，簡直就像是拍難民電影只談匈牙利人、卻不談難民自己的心路歷程。
這樣綜觀下來，不論是活生生的匈牙利角色歷程變成匈牙利美好價值代言看板、還是活生生的難民處世主體敘事被單向拍成啟迪匈牙利人的客體敘事，三位主角的三條成長故事線都很難稱得上及格。然而此片還是很搶眼的，在整體敘事一堆霧裡看花之餘，單場戲的時時刻刻都巧奪天工，不論是開鏡一鏡到底的難民血淚縮影、又是白衣轟趴又是五星餐廳又是國標派對的匈牙利末日瘋狂、還是追趕跑跳包括布達佩斯飛車戰、還是天使的十次神蹟大絕，一場場都結合完美特效完美完美運鏡完美調度巧奪天工，光看這些歐洲電影等級下神乎其技的單場戲就飽了。
只能說，我還是很欣賞《忠犬追殺令》編導 Mundruczó Kornél 在此片的導演功力，在他的團隊中尤其欣賞攝影 Rev Marcell與配樂 Jed Kurzel 。只是編劇 Kata Weber 這既模糊片段又流於非人看板的編劇敘事，恐怕也有參與編劇的導演也難辭其咎，至少他沒在編劇戰場上就把它救起來，只在單場的導演調度拍攝當中為此片加很多分亡羊補牢罷了。
在這個人人風靡美國漫威超英片《復仇者聯盟：無限之戰》的季節，儘管這些美國超英片精彩連連令粉絲心花朵朵開、也令爆米花觀眾度過快樂的兩個半小時，但談起漫畫超級英雄回頭指向現世社會的啟示時，倒還是《天使追殺令》這超能天使呼應歐洲經濟困境與難民問題更加認真地直拳重擊！只可惜這直拳實在打得太隱晦太片段，也不夠人性不夠立體，終究只能成為一次苦口婆心的政治宣傳。倒是我期許未來歐洲要拍超英片就要這樣拍！只是編劇請編得入世一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9I_7bV4U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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