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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畫家傳記片,不過可憐的畫家呀,連電影都不掛他的名字「范梅赫倫」,還是要掛他仿的「維梅爾」。當然宣傳都告訴我們這個歷史大梗「維梅爾偽畫事件」了,談他「成功騙過專家、甚至高價賣給納粹、空軍元帥戈林高價收藏、震驚全世界」,最後在二戰戰後 1946 年的世紀大審判,從販賣國寶通敵求榮的狗熊、搖身一變成為打納粹臉的國家英雄。觀眾當然都知道他是「偽畫大師」可能就沒那麼肅然起敬了,但我們值得進一步想想「偽畫」到底是什麼? https://imgur.com/PFSfAOs 正宗畫家電影 Een echte Van Meegeren 藝術仿冒 Art Forgery,不是指複製畫家去把一幅既有大師繪畫給重製的行為,而是指畫家 A自己模仿畫家 B的風格畫出一幅全新畫作、落款時卻不落畫家 A自己的名字而落畫家 B的名字,一般來說這個畫家 B會是聲譽卓著的大師而畫家 A沒沒無聞,就靠這樣的「仿冒」(含假落款以及其他配套的詐欺)來讓畫家 A這幅全新畫作瞬間增值。這種行為當然是意在賺大錢,但其本質不也是創作?本片這位「偽畫大師」Han van Meegeren 在史實中經過世紀大審真相大白後,他一幅幅「偽畫」被驗證揭發後多年,不也都一幅幅以他自己的名字掛入了荷蘭國家級美術館殿堂? 一般畫家電影,會談該時代的藝術社群氛圍、藝術史風格發展與辯論、藝術市場的小政治、畫家主角的藝術靈感、他的獨特技法之耕耘、他的人生志向與感情世界... 最重要的是從中談出他繪畫人生的動力、遺憾、與救贖。這些畫家電影的基本素材,在這幾年畫家電影如《畫世紀:透納先生》、《寶拉:裸畫像》、《塞尚與左拉》、《高更:愛在他鄉》等片中通通都有,在這部《真假維梅爾》中也一樣應有盡有。只要去除了冒名與詐欺,偽畫大師一樣是個繪畫大師,荷蘭的美術館們都認証了,我們觀眾看這片也值得帶著同等規格的敬意。 看此片,值得把 Van Meegeren 的史實生平梗概拿來對照看看,會發現這部電影並不是那種記實型的畫家片。它並沒有緊跟著畫家的人生事件、一幕幕轉場沒有標註年代與地點、也沒有將畫家的歷年作品編年拍來標註重大事件、甚至畫家身遭的親友同道與敵人都被電影或濃縮或替代了。很多處理我們都看得出來是為了電影的戲劇化: 譬如史實前妻就傳統荷蘭人但電影前妻是印尼人、史實妻子是荷蘭演員但電影妻子是匈牙利吉普賽演員、史實家有一子一女電影濃縮到只有兒子 Jac,史實身遭的仲介商很多電影就讓一位仲介商好友 Theo 擔綱、史實交手的藝評很多電影就讓其中的維梅爾專家 Bredius擔綱一輩子宿敵、史實妻子 Jo 和這位 Bredius沒有關係電影卻把他們寫成夫妻和男主談三角禁戀 XD 年輕老大師 Jonge Oude Meester 沒關係我們知道一切都為戲劇化就好。此片不是可讓美術系學生追溯考證的歷史片,而是三分真實精華佐以七分激情虛構的心理劇。電影只忠於主題精神而不忠於地理歷史人物的細節,既然考據處處不忠也乾脆把電影時間線打很亂、時地座標完全不給都要觀眾自己拼湊,甚至還常有虛實交錯令人不知是耶非耶、連開鏡第一場持刀殺畫後來都證明只是潛意識作祟。這個題材可以呈現一塊藝術史與二戰史、也可以探討很多面向的藝界倫理與亂象,不過電影並不知性挖這些大議題,卻感性地挖主角的意識。電影就從二戰後受審開始,讓Van Meegeren跳躍地回溯過去梳理人生。 史實的Van Meegeren並沒有像電影中那樣潦倒,他自小跟了一位景仰荷蘭黃金時代的繪畫老師,自小就養成了獨尊黃金時代老大師的藝術志業,然後這一生用老大師風格畫了無數肖像畫雖不為藝評青睞卻也仍有其一席之地(不像電影還給他一段身敗名裂流浪國外的潦倒時光),電影倒是指濃縮在回憶初始一場得到青年畫家金牌的頒獎戲,由電影挪移過來當他命中剋星的 Bredius誇獎了一聲我們的「年輕老大師」"jonge oude meester",這字眼在藝術史中專指 14 世紀到 1800 前的古代藝術家。 很顯然Van Meegeren完全生錯時代,他成長過程中歐洲流行的從印象派到野獸派立體派乃至百花齊放的現代畫派們,他通通不愛、卻通通都駕輕就熟。史實中他一樣以自己之名畫了很多現代風格畫作,電影中則用第一場桌巾速寫女主角的畢卡索風表現了他遊走藝術風格如何游刃有餘。曾經,在老大師年代尤其是他所嚮往的荷蘭黃金年代,畫家大師們(音樂家雕刻家亦然)都是有集體使命的,國界對岸的魯本斯與同道們發展繪畫技巧榮耀上帝與貴族王侯、國界這邊的林布蘭與同道們發展技巧榮耀市民與生活景觀,神秘宅男維梅爾則把市民生活畫到了極私密的家戶日常之中... 不努力追尋,就自然發現 De Kunstenaar zoekt niet. Hij vindt. 然而曾幾何時,藝術變成了如此自我的東西?當然這和心智的啟蒙運動到物質的工業革命、一個個階級翻身起來探索自我的歷史背景大有關係,慢慢地在這現代藝術的年代,藝術評論欣賞各種當代藝術都強調個人風格、個人觀點,彷彿人物景色本身已經不再重要、作者的個人意志才是重要。看一個美女讓畢卡索心志解構成這樣子,Van Meegeren要畫起來也是駕輕就熟但超不屑。 電影一再出現一句台詞「藝術不是努力尋找、而是自然地找到」,正如Van Meegeren很強調美人就是這樣美、謙遜的我只是把妳的面紗揭開、把你的美忠實呈現在畫布。這多多少少呈現了「老大師」與「現代畫派」的一個基本差異。 也難怪,在一個追求個人功成名就的年代裡,一個謙遜揭開面紗表現人事物之美的「年輕老大師」,就註定了矛盾與失落:他就不是個以揮灑自己榮耀個人為務的自我中心畫家、卻跟著這社會焦慮地想要功成名就,這才有片頭與印尼妻子的吵架:畫了一幅平凡畫,妻子看到的是愛,他看到的卻是平庸、只會讓自己懷才不遇一生。這是此片的兩個初始焦慮,在他接下來的際遇中分兩線追尋超越。 第一線是關於繪畫本身的「平庸」,有時對藝術家來說很現實地一翻兩瞪眼,那愛與熱情不足夠、繪畫的靈氣就到不了位。此生最佳女主角 Jo Oerlemans 就化身電影中的 Jolanka,從 Van Meegeren 極早期速寫小鹿的年輕時代登場。電影每每拍攝她的眼睛到嘴唇特寫,重疊以 Van Meegeren 從小就崇拜的維梅爾《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之眼睛到嘴唇特寫,我們知道 Van Meegeren 要努力捕捉的從不是自己的創作意志、而是美人眼中的靈光,尤其是這樣一位餓著肚子拉著手風琴流浪在匈牙利大地上的孤苦女孩,正如他格格不入地帶著老大師畫風流浪在這現代藝界。 仿畫關於存在 Ik weet niks, Ik kan niks, Ik ben niks. 第二線,則是關於個人發展的「懷才不遇」,史實中 Van Meegeren 大體上和藝評界普遍很不對盤,他明明畫哪種畫風都游刃有餘、精密考究的老大師風格更是彷如活化石般可以被視為國寶了(好多有錢貴族都找他畫古風肖像畫),但這時代的藝評就是評他「沒有個人風格」「都在模仿」。 電影把這創作者與藝評的戰爭濃縮在 Bredius一人身上,史實中他只是在驗證偽畫時被 Van Meegeren 騙過一次而為人津津樂道而已,電影竟把男主角從年輕到晚年所有與藝評的交手全部由他擔綱,彷彿畫家與藝評間永恆戰爭的代言人!藝評出一張嘴毀掉畫家辛苦一生,是種誇張說法,但電影就以Van Meegeren一場畫展被冷嘲熱諷到失控全毀來激情呈現。 畫展被毀,電影讓 Van Meegeren 在工作室四壁寫滿「我無知、我無能、我什麼都不是」,這則是擷取史實 Van Meegeren 童年受到爸爸壓迫管教罰寫一百遍的陰影。史實中他爸爸是老師也期許他當工程師,如果愛畫畫那就當個建築師,一直認定當畫家必一事無成;電影雖然沒有把爸爸拍出來但帶出了這罰寫一幕,應該就已在影射他這一生懷才不遇卻汲營功名的渴望、恐怕來源就是父親給予的童年創傷。當然,這創傷終究是要隨這電影進展得到撫慰。 電影中Van Meegeren在審判口口聲聲「我仿畫都為了復仇」,但顯然要讓他回顧一生的全片並不只停留在這簡單的答案。他自小帶著孩子上莫里斯美術館景仰大師、自己的藝術家心當然也想登入大師名人堂;他以畫作向美人示愛與美人交心、美人卻質疑他的獨立人格在哪裡;他渴望創作老大師畫風沒人理、畫偽畫反而可讓老大師風格創作再次引人注目;他認真畫原作偶爾修復賺小錢、怎知換個名字落款竟然可賺千倍大錢;行走上層藝界與下層民間,這個世界只看名字玩金錢遊戲、又還剩幾個人真的在看藝術呢?走上歧途的那初次一筆落款,Van Meegeren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落款,就是自我認同 電影拍畫家身段,除了拍他潛心開發偽畫科技、又是熔爐烤畫又配維梅爾的海藍色、下筆總學維梅爾從靈魂之窗開始之外,劇情與鏡頭最認真處理的神聖一刻還是在「落款」。從帶寶寶看畫就提點落款、寶寶長大學畫畫也最強調落款、自己接下來畫每一幅原畫都落自己款、要用桌布嘲弄大師就戲謔地落人家款... 直到自己終究要踏上偽畫生涯不歸路時,那嘔心瀝血畫作竟要落別人款的一刻拍得天人交戰、不但自小受落款訓練長大的兒子疾呼不可,他自己更知這一落下去此生就賣給了惡魔、自己只能當別人陰影下的小鬼。落款就是自我認同,落別人款就是自我的毀棄。 Van Meegeren仿製了很多維梅爾繪畫,本片聚焦的是代表作Supper at Emmaus,事實上這畫作題材的維梅爾性格遠遠不如他自己性格。從當年直到當代藝界所發現的維梅爾真跡幾乎都是日常居家生活,宗教畫僅兩幅,只不過是藝術史與藝評界自己疊床架屋發展理論時、喜孜孜地要建立個「維梅爾遊義大利說」來將他和卡拉瓦喬連結罷了。事實上維梅爾宗教傾向很弱,反倒是身為虔誠天主教徒的主角自己對宗教畫很狂熱,電影中早年在畫原畫時就不停地說「再畫一系列耶穌」。他這系列仿畫只是用老大師技法落假款,但說到藝術品本身不是正宗的Van Meegeren創作嗎? 片頭「持刀殺畫」是主角潛意識的天人交戰,他一直在猶豫到底是要堅守自我身份卻平凡一生、還是要拋棄自我換得成就一生?然而我們回視他所擁抱的老大師畫風、那謙遜發現人事物之美的初衷,其實不論是堅守還是拋棄,「自我」並沒有那麼重要,眼前的美人與生活才是真正重要。於是電影中後段那「持刀殺畫」夢境即將成真時,還是美人來伸手阻擋:你不論是要復仇、要功名、還是要自我實踐,就適可而止忘了這一切、跟我一起離開過著平靜生活趨吉避凶才是正道!當然啦,主角人生掙扎到此本應已圓滿,只是不巧發生二次大戰戈林買畫與戰後審判,掀起舊日創傷。 黑暗幽谷,卡拉瓦喬 電影關鍵的那幅 Supper at Emmaus ,是 Van Meegeren 抓準藝術史界渴望連結維梅爾與卡拉瓦喬的軟肋、才見縫插針憑空創造出來的「維梅爾早期」類卡拉瓦喬畫風,電影還很狗血地安排他就在義大利現場聽死敵 Bredius親口說出這藝術史的連結。不過要說這黑白明暗對比超強烈以展現人格扭曲矛盾的卡拉瓦喬風,好像也和Van Meegeren那掙扎於自我認同與拋棄自我之間的矛盾命運隱隱呼應著,這才能召喚他彷彿感同身受地一頭栽入卡拉瓦喬風格中創造一系列(聲稱是維梅爾的)宗教畫。 這明暗對比強烈以展現扭曲矛盾的表現法,電影很顯然不但讓男主角投身下去、電影自己的美術風格也擁抱下去了。全片從頭開始不論是潛意識夢境中、派對酒會、男女主角談情、畫家模特互動、畫家藝評對壘、還是陽光下的偽畫技術研發... 電影都非常強調採光與打光的鮮明對比,暗的部分極暗如黑洞、亮的部分赤裸裸血淋淋地極清楚,甚至即清楚地拍出血肉與石頭質感的滄桑。不只是故事裡主角擁抱了卡拉瓦喬風以自況、電影更把自己的視覺風格全心擁抱同一風格側寫主角,讓整部片看下來觀眾的注意力都不會在冷靜批判藝界亂象、而在激情代入主角糾結。 本片另一句關鍵台詞很卡拉瓦喬也很宗教,是「我走在黑暗幽谷」,與主角的美學主張「不拼命追尋、只緩緩等待發現」兩句結合。前半句是苦悶命運、後半句卻是脫俗超然,一次次要由真正超然堅定珍惜生活的妻子 Jolanka重新提醒Van Meegeren:你與世界對立而將自虐陷入絕境、但其實你的藝術初衷本能帶你淡然處之。而主角在他的歷史終點與本片結尾是否真能淡然呢?也許是吧,他不計毀譽說出了真相、一生技術與藝術騙倒大家得到了肯定、甚至還一夜翻身成為國民英雄!只是最後落款從維梅爾的 IVM換成了他本名Van Meegeren,竟然畫作價值一夕蒸發? 片尾男主角眼神錯愕孤身一人,一個月後很快逝世,到底他面對這只務文化資本卻完全忘記文化本身的人間藝壇,是仍然搥胸頓足感嘆時不我予?還是能暢然笑看亂象我自獨行?電影給了個很模稜兩可的處理,算是給觀眾留下個梗在喉頭的懸念了。這樣的結局令人看得不太過癮,但也更有餘韻。 說實話我本來看這片是想來上一課藝術史的,不過後來發現它更像一個時代悲劇人物的傳記。它對所有的議題都點到為止,但在點到為止的地方也都怵目驚心,我們看完電影都會知道這無良的藝界如何舌粲蓮花疊床架屋、如何看心情捧人貶人、如何隨波逐流胡亂評價卻沒價值觀、如何光出一張嘴毀人多年心血、又如何盲目崇拜大師名字哄抬價格... 這藝界上自藝文圈下致古董市場小販,與其說欣賞文化不如說操弄文化符號累積文化資本。然而電影蜻蜓點水快速建構大環境後,真正要關心的還是大環境下的扭曲心靈。 此片在描繪這扭曲心靈時非常意識流地來回跳躍,一場場五味雜陳的回憶與一場場充滿糾結的抉擇,都有強烈的光線效果與挑動心弦的配樂。這部片談的是一位敗德的偽畫家、卻也是天縱英才只恨生不逢時的一代巨匠,看這片並不是要我們鄙視他或崇拜他,倒是要我們試著接近他的處境、體察他的矛盾了。畫家男主角 Jeroen Spitzenberger 雖是大叔但完美演繹一個令人同情的憂鬱王子,演員女主角 Lize Feryn 則冷靜滄桑渾身酷勁令人魂牽夢縈。觀眾不用對維梅爾或荷蘭繪畫有什麼認識、只需要對這西方繪畫的藝界人生有三分好奇,就可以好好欣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SVxO6C9m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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