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魁北克法語片《飢慾之膚》，法文片名 "Les salopes ou le sucre de naturel de la peau"直譯是兩個對比概念「蕩婦們、或皮囊的天然愉悅」。這又是號稱震動今年影壇的一齣情慾之作，只是我開始有點好奇「情慾」這個中文字眼在這題材上還剩下多少意義。女性導演 Renée Beaulieu拍攝、女主角 Brigitte Poupart 主演的性題材電影，總不會是拍來凝視女性剝削女性，而是要拍來給女性一場性啟蒙與性解放之旅的（也值得拍給男性，不過此片男性存在感低了點）。不過談到性解放，到底要從什麼當中解放出來呢？
性這東西，傳統上和很多東西綁在一起，以西方傳統來說，前現代時期性至少關於生產、家族、榮譽、征服、財產、宗教等等，是彼此競爭的諸侯家族鞏固自己削弱敵人的競爭工具，包括功能上的與象徵上的競爭，這性也真殘酷；近代「愛」的概念興起，男女婚姻儘管權力關係仍潛隱在內，但至少已經很強調愛與忠誠、一夫一妻，背後有社會的維穩與宗教的規訓；20世紀幾次性解放，漸漸可以打破一夫一妻的忠誠，宗教對性的規訓越來越少人仍在意，社會維穩自有其他該努力的也漸漸不再歸咎於性；到了今日，性最後的聯繫可能是「愛」，但它甚至要從愛解放出來嗎？
本片女主角 Marie-Claire ，魁北克的皮膚科教授，她身為自然科學家也要來研究性了，不從心理與社會的角度而從生理學的角度，居然是從做愛前後的皮膚採樣來研究其變化... 這可是激進的「性解放」，對我來說更是解放到不可思議：在這研究所展現的意識形態中，不但性就是專屬於身體而能從心理解放出來，甚至性可以專屬於局部的皮膚而從整體的身體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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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學者是這樣研究性的，不過此片在開場這麼堂而皇之強調這研究、卻在中段之後走上各種社會人生的劇情而沒繼續聚焦在這研究上，我認為是一個角色登場的戲劇化刻畫： Marie-Claire 這位性學大師，她繼承前人的性解放走在時代最尖端、而且是最誇張的尖端，性就是性與其他東西再也無涉，性才真正得到自由！
Marie-Claire 這人的性生活與性實踐，是沒有她的性研究這麼極端誇張，但也已經是走在時代尖端遠遠超出這社會了。早已結婚生子，兩個孩子都是中學年紀的她，首先和丈夫 Adam 達成一種不說不問各保空間的性自由默契：我們彼此的愛是不變的，但我們的身體都是自由的。於是 Marie-Claire 很冷靜自由地到處找別的男人上床、享受肉體的歡愉，但她理智堅定從不踩線，對丈夫的愛絕對從一而終，什麼紅杏出牆還是偷吃不忠等概念，對她（以及她心中的「他們」）來說都是上個世紀的老套了。
不過有點遺憾地，這個世界恐怕還活在上個世紀中，儘管她的思考與理論完全可以支持「性獨立於一切」、她也可以超然地身體力行毫無罣礙，但身遭的人處處有罣礙，而且大多都是她在性解放事業中尤其關心的女性。此片 Marie-Claire 身遭的女性角色很多，她們焦慮的問題也很多，有中年單身友人 Mathilde 、有青年博士學生 Sofia、有國中年紀的女兒 Katou，當然此片也是有她的丈夫 Adam 、她偷吃的系主任 Alexandre、她偷吃的博士生 Emile等等，不過儘管這些男人們也都有自己的煩惱，但他們在「性」這回事上仍大抵自由多了，女性角色套的枷鎖仍然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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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以 Marie-Claire 自己性生活與其他女性角色生活交相參照，首先是友人 Mathilda ，她儘管外表像隻花蝴蝶但也就這麼單身到了 45 歲，看 Marie-Claire 有家有丈夫有小孩非常羨慕甚至常常語帶嫉妒與嘲諷，Marie-Claire只覺得她幹嘛這麼想不開？這一切一對一關係、忠誠的愛情、家庭的建制、子女的執念、陪伴的依賴，通通都只是身外之物呀，何不像我從這一切枷鎖中解脫出來自在生活、想上誰就上誰都是雲淡風輕零負擔？也許 Mathilda 這追性生活中同時追家追兒女的執念，是比較傳統的 20 世紀中性解放前之集體執念，她尚能輕鬆面對，渾不覺有天也會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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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關，青年博士生 Sofia遭受狼師性侵事件，這段可要開始驚悚攝人，它對西方觀眾來說可以搭上這幾年非常有感的職場與校園 #MeToo 問題，對台灣觀眾更是恍若似曾相識地直指四年前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本片中這性侵事件真相不明，畢竟發生在人家自己領域中、我們只知 Sofia和系主任 Alexandre過去也有其往來、Marie-Claire認為他們有其關係基礎但 Sofia就堅稱那是性侵、只是 Marie-Claire 這基進派老師堅持學生不可落入女性受害者的性別剝削窠臼中而要掌握主權... 這，聽來是否有點像當年夏老師領導工作小組所說的「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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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關，國中生女兒 Katou自己的性啟蒙，這回火終於燒到 Marie-Claire 自己家裡，也真正探測她自己號稱走在性解放極端的底線：如果當事人是她自己的女兒，她還能這樣前衛開放支持解放嗎？也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的有樣學樣，Katou 現在十四歲已經有許多性經驗與性焦慮、其實早在十一歲就開始與學校多男嘗試多元性愛、讓平常談自己談朋友談同事談學生都一貫雲淡風清的 Marie-Claire 如晴天霹靂！但，女兒 Katou真的是陷入一個性的焦慮嗎？也許母親整整心情還能指導女兒別把性與愛綁在一起，但如果女兒要的其實和性無關本就只是愛，那又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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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概念架構，我看像是：(1) 先介紹 Marie-Claire 這性激進角色的理念，(2) 讓她用這理念行走人間觀察身遭眾生，(3) 但在她以專家之姿啟發訓誡眾生的過程中逐漸崩潰、(4) 讓眾生以各自經驗反過來直指其性解放的走火入魔。的確，從對博士生遭受性侵後她所給予的激進辯證看來，我認為她太高估這些庸碌眾生了。也許在某種性大同的理想國中，女性完全不用為性感到罪惡、感到恐懼、感到威脅、感到失落，而是要徹底掌握身體主權去面對去經驗去分析去拆解；只是很遺憾，博士生 Sofia做不到、大人Mathilde與小孩 Katou也都做不到，那芸芸眾生誰又做得到？
電影到末段，我不太滿意的地方是，這三個人的問題都不明不白地走向了一個還算圓滿的解法，看似作出了一個有點廉價的皆大歡喜結局，令我搔搔腦袋覺得電影鋪了好久的衝突與辯論不明不白就結束。但反過來想想，也許這些問題其實都未解，就算有解也未必要讓 Marie-Claire 這個救世主與女暴君的混合體來解，就乾脆統統在她所看不見得她方得解，也不失為一種讓她這性解放大師除魅的方式？
電影末段的混沌中，我最清楚有感的環節，在女兒 Katou帶著她那一度愛情觸礁滿心焦慮的男友回到家，此時父母正在短暫鬧分居中家裡鬧空城，父母空城卻反而是女兒的自由，還讓女兒喊了兩次「我帶男友回來上床囉」XD 看來，女兒的性焦慮或愛情焦慮，焦慮的本身搞不好就是有個如性解放聖母的母親 Marie-Claire 高高在上凝視一切解讀一切定義一切，而在新時代聖母缺席反而讓女兒與其他子民終於得到自由嘗試的解放？本片這麼多性愛攝影，情色沒有倒是有許多蒼涼毀澀與驚悚，唯有這一場，至少令人放心而暖心，覺得這人間的性尚有一點自由美好準備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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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慾之膚》片名與宣傳夠聳動，不過對那些性經驗早已充足、對性愛也早有概念與思考、觀賞口味早已葷腥不忌的觀眾來說，它的視覺效果並沒有什麼情色獵奇的，反而是相當黑暗沈鬱，性愛場面往往越看越令人覺得冷峻而抽離，畢竟 Marie-Claire 自己的性解放觀念就是抽離於一切呀（攤手）。而就「性解放」這回事來說，我認為它不是劍指保守社會一般大眾的，而是劍指性解放同道觀眾的，許多時代進步正義之士尋求激進解放一往無前、甚至拉著兄弟姐妹人人一起跳下海？此片就來個準奇幻的極端性解放、看看解放到只剩下性本身之後，我們想追求的到底會是什麼？
看此片，我相信台灣觀眾應該不少都會聯想到夏林清老師，也許和影友看完聊天也不免再罵夏老師一回或為她戰一回。此片描繪 Marie-Claire 的方式我很喜歡，電影整個走向最終驗證她這一往無前身段是充滿盲點亟須調整的，但她關心身遭眾人不遺餘力提攜拉拔的急切也溢於言表。只是，性解放儘管一路訴求解放訴求到終極，這解放本身一不小心也會成為一個母權高傲凝視著眾生，也許掌握知識與話語權的學者要解放她的學生同道與讀者們，還要從最簡單的「母女之間」開始解放吧？推薦關心 #MeToo 的、關心性解放的、關心任何性議題的觀眾都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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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mysmalllamb (1.171.153.76 臺灣), 07/02/2019 14: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