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台沒幾廳的本週小片《隱形情人》，中文片名翻譯起來像是個科幻愛情故事，內裡愛情元素也算是沒少，只是拍得有點隨便畢竟也不是重點，倒是當代城市人的「存在感」也許才是真主題。電影大綱「女孩 Holly在童年喪母後，竟被世人遺忘完全隱形在世上，但有一次仗著隱形偷拍時被前明星拳手 Shane目睹，讓她重新燃起被世人看見的希望」。這孤寂女子渴望存在的格局本身就很令人好奇，由在大片中向來演配角的 Olivia Thirlby穿著暗紅色風衣獨行演出更是令人同情又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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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說「隱形」，但隱形這回事在此片的科幻成分不但很少甚至幾乎為零。這與其說是部科幻片或奇幻片，不如說是一個童話寓言，「有一天，女孩 Holly消失了」是許多童書裡的執迷孩子會發生的事、也是這些童書主角所要解的謎，只是這招在成人主演的真人電影中倒是較少見。這個「消失」並沒有一個很明顯的科學或魔法成因、也沒有什麼陰謀或意外的發生，就純粹是一個道德啟示而已。
對我來說，此片最迷人的關鍵倒是英文片名的 "shadow" 。一般平凡小人物主角常見的故事往往是 "under the shadows"，講些魯蛇主角在誰的陰影下畏首畏尾沒存在感彷彿消失了；但此片叫作 "Above The Shadows"，是完全反方向的片名修辭，儼然要講個完全反方向的概念？難道是在談一個看似不存在的主角、儘管在那空虛的陰影之上、仍能在人間踏實地佔有一席之地？
從 "shadow" 這關鍵字延伸出來的電影風情，是我心目中此片的強項。從開場童年戲開始，是一段復古鄉愁如泛黃相簿、聰慧靈巧又如萬花筒的一段十分鐘浮光掠影，shadow在此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存在焦慮、越是焦慮越是如惡夢般點滴成真；緊接著的成人城市生活戲，則是在大都會花花世界裡一杯自由的苦酒，shadow是一種寄生城市遊走繁華卻與一切保持距離的疏離感；然後女主角 Holly與男主角 Shane相遇，展開一場各懷鬼胎的不光彩結盟，表面上要名利有名利要溫存有溫存，shadow是那燈紅酒綠中驀然回首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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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夜戲很多，甚至佔了幾乎全部，因為即使女主角 Holly已經隱形了，她仍對光天化日的一目了然感到莫名恐懼，仍選擇在夜間人人慾望現形時出沒、在夜裡偷偷跳上一班班航向未知的公車、在夜裡跟著混進一間間不可告人的私密酒吧、在夜裡跟進一間間疲憊一天倒進沙發的私宅、在夜裡跳進她八卦雜誌業主揭人瘡疤的辦公室... 如果能夠隱形了我們會選擇做什麼？Holly 竟選擇了偷拍狗仔這個 unholy job ，一個童年滿滿母愛的陽光女孩，怎麼失了母親後竟躲避陽光成了吸血鬼？
說偷拍，雖然如吸人血般敗德、雖然 Holly也知道這是她的罪疚、甚至早有覺悟老天恐怕正在懲罰她，但本片最促狹快樂令人雀躍的還是這些偷拍戲，那是 Holly身在孤獨城市無枝可依下僅剩的一點小趣味。如果城市單身套房裡住著一堆曠男怨女、宅男都在打電動宅女都在看八卦，那 Holly的特權就是能夠親身走到每一個人生劇場的當下、親手拍下每一個八卦的瞬間、順便偷摸人家字畫偷吃人家零食偷躺人家的高級沙發... 但孤身一人船過水無痕，就算遊走天下仍像是戴著立體眼鏡玩一場虛擬實境，比宅男宅女還要宅。
此片的故事焦點在 Holly身上，但有大半時間她又像個花花世界裡穿針引線的說書人，先帶我們跟著一個個光鮮亮麗的大明星、走進他家門才知他也是個不為人道的孤寂心靈。在成年戲裡我們既能跟著大 Holly看孤寂的芸芸眾生、就能回想起在片頭少年戲裡我們也曾跟著小 Holly看她孤寂的家人：居然早在她的童年這家就已經成為了手機家庭、吃飯各滑各的隨便搭兩句話、彼此正眼都不瞧一眼！
大 Holly小 Holly也許差了十歲？差不多就是 2009-2019這智慧型手機徹底佔據我們現代人生活的十年？難道，片頭以繪畫與萬花筒看多彩世界的母親之離去，不只是 Holly的失落、不只是全家的失落、甚至是整個世代人際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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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智慧手機這東西，本片不論 Holly還是一眾被偷拍苦主拿的型號各自不同，好像編劇在道具設計的選擇上有種 timeless 的用意，要說是發生在現在還是未來哪一年都可以。想想 Holly成為隱形人竟仍能在大都市裡租間套房、能網上購物外送食物滿足生活所需、能網上接案網上交件網上轉帳生活無虞、甚至每每跟業主與苦主就待在同個房間坐同張沙發也能直接打字簡訊代替說話... 充滿全片的這種種不經意場景，讓 Olivia Thirlby 演來老氣橫秋又是冷漠抽離，一幕幕在我們生活中都不陌生宛如照鏡子。難道，我們沒有隱形的當代人，其實也正走在準隱形人的道路上？
電影劇情主軸畢竟還是在男女主角 Holly & Shane間，隱形女可以幫格鬥男奪回舞台重返榮耀、格鬥男可以給隱形女她夢寐以求的說話牽手與擁抱，甚至 Holly表現得急切飢渴好想緊緊抓住 Shane的每一刻、渴望你的雙手肩膀胸膛甚至嘴唇彷彿我這才能感受到存在。這段戀愛線，拍得看似有點冗長老套，彷彿傳統愛情戲裡該有的溫存橋段都一個不漏拍出來交差？但本片不是看一場愛情小鳥的戀愛、而是談當代人們的存在感問題，這些老套溫存橋段竟搖身一變成為警世時刻，直指我們身遭曠男怨女們：我們每每緊抓住愛情甚至性愛不肯放手，難道也只是依賴愛情來體驗存在？
在這場冥冥中自有天意的當代疏離城市寓言中，到底隱形的 Holly要怎麼做才會恢復人形？這還真難說，她總是努力一大回繞了一大圈、才若有似無甚至似懂非懂地做對一小件事、才讓自己的身影短短留下了一小片印記、但吃緊破碗又馬上打回透明原形。電影中段高潮的旋轉鏡頭，是 Holly對母親離去的控訴「妳承諾過妳的愛會乘風回來，如今呢？」同時也像是對那天意的控訴「我不是將功贖罪就能恢復嗎，如今呢？」也像是當代手機族對資訊時代日新月異的控訴「科技承諾過帶來人性，如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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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 Holly太在意、我們也往往太在意，在意著別人的眼光與關注、別人的噓寒問暖與擁抱，猶如網路時代太在意點閱按讚一般、覺得我的聲音我的形象有被聽見看見才能印證我存在。但也許，存在的原因，不是有多少人關注你，而是你是否真能做出影響、是否真能讓世界感受到一點點改變？至於這改變的 credit 歸功於誰、或是改變的源頭力量是否被看見被承認，那又重要嗎？
其實觀眾初看 Holly的隱形生活時，應該都不免狐疑：妳明明有實體有觸覺、可摸東西搬東西、明明可以做很多事呀？但 Holly選擇當個不沾鍋、選擇在人間來無影去無蹤、選擇在看不清物體細微移動的夜間出沒、甚至 "I don't do crowds"選擇不出沒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說實話，每個人都可以察覺到她存在、都可以知道她雖沒形象與聲音卻在身邊具體生活著，只是她一面顧影自憐等待別人看見聽見、另一面又躲躲藏藏讓人摸不著。Holly 要從裹足不前開始學會伸出腳，踢倒垃圾桶還是踢倒路人都好，豁出去宣示自己存在後，這世界呈現給她的樣貌竟徹底翻轉再也不同。
這世界觀的翻轉，的確是關於存在概念的：當你的存在是一味渴望被看見聽見被擁抱，這世界每個人都像是你要卑微求愛的強者；當你的存在是要做出影響接觸他人時，這世界每個人其實都像自己一樣有本難唸的經，不管他們隱形不隱形，他們苦悶而卑微的自我一樣都為隱沒在這茫茫人海中而日夜焦慮著。終於願意 literally「踏出一步」關心他人造成改變的 Holly，她終於放下了被看見的執著、一放下了反而就被看見了！就算看見她的是冷漠拖走的警衛，也許倒還是她的新眼光看見了什麼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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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編導 Claudia Myers我沒聽過，查查履歷好像拍劇情長片只是她的事業之一，她還拍更多短片、紀錄片、多媒體、同時還是大學的媒體副教授。我看這部《隱形情人》有種特別的感覺，覺得它的概念很新奇、一幕幕場景設定與設計若有深意、一幅幅畫面構成彷彿都在直指我們這網路社會的異化場景、令人看進這些視覺舞台都覺得切中了自身經驗！只是在劇情片基本的敘事套路與鏡頭語言上，我覺得好像非她所長？一部本來可能精彩連連令人心花怒放的商業電影，在許多基本的愛情戲親情戲格鬥戲上都看來有一點平淡、在讓劇情轉折上也往往有點卡卡地？
不過女主角 Olivia Thirlby 的演技有把它扛回來，以主人翁 Holly的疲憊臉龐與滄桑身段，成功地讓每一場戲就算故事與鏡頭再平凡、都深深抓住觀眾的心！令人為她悲傷又為她歡欣、看著她的迷惘不禁回頭想想自身處境。這個關於存在的都市寓言，如同無數西方童話中的王子般，總是要看見別人學會愛人才能夠找回真身，只是這回由穿著血色風衣神出鬼沒如吸血鬼般的 Holly當一回王子罷了。
此片恐怕說不上是部技法優秀能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但給我們有緣觀眾在小雅之堂欣賞童話思索人生仍是滿滿靈感的！推薦喜歡童話故事的、喜歡都市寓言的、喜歡風衣女郎的、喜歡格鬥男孩的、以及關心網路社會人際疏離的觀眾，把握機會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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