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前陣子《小丑》導演陶德菲利浦才說「在美國，漫畫就像莎士比亞劇，可以一再翻拍反覆訴說」，位居蝙蝠俠故事邊緣的小丑何嘗不能有個自己的故事？剛好昨天我就看了一部改編自莎士比亞劇《哈姆雷特》的小說再改編為電影的《奧菲莉亞》，位居哈姆雷特故事邊緣那無語問天只能發瘋、隨歷史長河漂流消失的免洗女子 Ophelia，也有了屬於自己的新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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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一個虛構人物談不上什麼「她自己的故事」，只是她過去既然承載著男性的故事書寫與閱讀，那今日當然也會有另一群女性創作者來賦予女性的故事書寫與閱讀。此片基於 Lisa Klein 的原著小說 "Ophelia" (2006) ，電影編劇 Semi Chellas 與導演 Claire McCarthy整個都是女性創作班底，以女性書寫的角度重讀《哈姆雷特》故事的意圖明顯。這種重讀故事也說不上什麼歷史翻案，畢竟莎劇本身就已是根據傳說加油添醋的戲劇化版本；也許不如說，它是在過去男性書寫難免的無奈或忽視之下，透過經典故事角色來伸張一個女性面對這父權世界的理想。
此片光看外表是相當精緻的古裝劇，故事場景如原作在丹麥Kronborg，拍攝場景則在古堡很多且缺乏開發因而保有古意的捷克，包括 Kutna Hora 人骨教堂與 Krivoklat城堡，加以一點貼圖特效與雲霧攝影就成了栩栩如生的山顛古堡風雲（雖然和 Kronborg 的平地景觀大不同）！然後這丹麥宮廷裡的典禮晚宴排場、皇后的寢宮與宮女們、男孩們的圖書館與實驗室、乃至城堡後勤的販夫走卒... 那場景與妝髮都是一等一精緻。而説它精緻之外要説它考究嗎？那恐怕未必，它的設計不基於歷史精準而基於浪漫想像，尤其是 19 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與拉斐爾前派繪畫的歷史想像。
說到英國浪漫主義想像，這部英國片開鏡的視覺意象就是浪漫主義經典：John Everett Millais於 1851-1852繪製的 "Ophelia"，那幅經典的悲劇女子溺水淹死畫，她的丈夫誤殺了她父親、她的兄弟將與丈夫決鬥，她孤身女子已無容身之處只有抱著一束花發了瘋、瘋言瘋語瘋到投湖自盡兀自喃喃自語吟唱著... 哎，委曲求全的女人，在這種男人驚天衝突的無解故事中，總是只有歇斯底里讓男人批判「她瘋了」這條路。但，有沒有可能，即使在這樣極端無解死路一條的處境下，女性仍能為自己找到一點點主權？本片著重女性角色，就在「委屈求全」與「找回主權」間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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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言「委屈求全」的，是《哈姆雷特》裡本來很次要被動的母親角色 Queen Gertrude ，她在原典裡沒有什麼言語只有認份，輔佐一位國王夫君後又乖乖成為下一位國王夫君的嘴上肉，她引起兒子痛恨的唯一理由就是亂倫，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給她公道下只有喝杯毒酒終結一生。而在這改編電影中呢，她是要比原典更進一步的，是要在男人王國的爭權奪利世界外走出自己路子的，只可惜儘管有這對父權的挑戰與對女性新路的嘗試，終究她的存在還是太依賴男性而委屈求全無法自主，迎接她的仍是悲劇結局，但至少在這條路上她努力過、也如許多努力過的女性般殞落了。
代言「找回主權」的，是主角 Ophelia，此片在原典所未提及的空白處，在電影中給她加了很多成長背景與人格建立，包括她自小跟哥哥 Laerte 到處亂跑亂玩也愛學讀書、她進入 Gertrude 寢宮當侍女卻被爭男人寵的後宮文化給霸凌、她與 Gertrude 一起讀書探索女性情慾作為王權外的智識啟蒙、以及她與 Hamlet 在老國王出事前的兩小無猜感情建立... 《哈姆雷特》所沒有講述的弒君風雲之前承平時光，此片大概花了一半篇幅拍了那歌舞昇平與鳥語花香，由有點笨拙的 Daisy Ridley 搭配有點天真的 George McKay 是有種青澀火花，但此時累積的道德才將受到考驗。
透過 Ophelia & Hamlet 在此片承平時期的眼光，此片給了老國王 King Hamlet一個非神聖化（如原典中那受害冤魂）的世俗處理：老國王是打敗人家國家殺了人家國王的，雖然他正直保衛國家維護和平，卻是個鐵面無情甚至殘忍用兵的男子漢，從他一切只為國家運轉、目中完全沒有他人、更只把妻子當個擺好看不面對感情的棋子，可見其父權的顢頇。就看他這送兒子上威登堡大學作為王儲訓練的栽培，將留下多少顢頇父權的陽剛氣質束縛悲劇王子 Ham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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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典中縈繞 Hamlet 令他揮之不去的「復仇冤魂」，在此片也拒絕怪力亂神而給了寫實處理，而且不是給 Hamlet 在事後目擊、卻是給 Ophelia 睜大眼睛在當下目擊！Ophelia一次次目擊到的黑袍蒙面男子來去如鬼魅、其實竟是大魔王 King Claudius！此片以女性皇后與宮女的角度看，Claudius至少從哥哥的顢頇父權上前進了一步，懂得看見哥哥不懂得看見的邊緣與女性心聲、懂得投其所好催促其伸張慾望怒吼憤懣。只可惜，這個奸角還是個只為自己權位的奸角，他體察再多的女人心與男孩心，最終都是要為己所用，用完之後再一腳踢開。
此片在原典上新加的角色，是 Gertrude 皇后的雙胞胎姊姊Mechtild，取材自 13 世紀歐陸北部的神秘主義女性作家Mechthild of Magdeburg，只是移花接木到 16 世紀的哈姆雷特故事背景中。在這部《奧菲莉亞》中，她像是 Gertrude 皇后的一面鏡子，與她的雙胞妹妹皇后同樣由 Naomi Watts飾演，她則負責演示在那時代「如果女人不再順從、轉為挺身而出，會怎麼樣」。她從小就是敢言敢為伸張正義更敢追愛的叛逆女子，但國家有不順或男性貴族有污名時，那污名與責任乃至罪咎全被轉到女子身上當代罪羔羊，從此人間蒸發不見天日的女子就成了隱居山林的「女巫」。
這位本片新加入的 Mechtild ，以地下女巫之姿穿針引線串起了丹麥王宮裡好多事件：皇后想談戀愛要找她、皇后為了談戀愛想要青春永駐也找她、皇后的情人為了能和皇后在一起也要找她、愛情小鳥雙宿雙飛想要除掉某個人也要找她... 這位被強加罪過打臭為瘋女的 Mechtild 被地上社會排除了、經過一次假死流入了地下，但她竟然還念念不忘著地上並默默餵養地上的權力鬥爭、渾然忘記了正是這地上社會把她無情犧牲？那麼，下一個要被地上社會無情犧牲的 Ophelia該怎麼學習這前車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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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女主角 Ophelia其實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太迷人，給 Daisy Ridley 鼓著一張臉演起來好像每天都氣嘣嘣地，她真有魅力的時候倒是童年時代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心。不過這也難免，童年當個跟哥哥 Laertes亂跑跳的 tomboy 也許才是此片要描繪的一種自由青春？但在皇后邀請進宮時，她也並沒有堅持要當個自由揮灑的男孩、而也不排斥學習當個社會化的女人，只是這社會的女人總要沈潛好久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義與使命。
整部片在高高在上的宮廷風雲與暗潮洶湧以外，Ophelia 倒是在沈潛學習，一方面學習開發自己的女性自主、學著讀書學著情慾學著戀愛，但另一方面要學著發現這僵固社會對她們這些宮廷女性的壓抑與規訓、學習從身旁辣妹宮女們的勾心鬥角小鼻小眼中走出來、而學習利用各種機會從各種小窗小角看到宮廷萬象與其結構。宮廷萬象中，最令她震撼的學習應是遠距觀察她心中的女性典範 Queen Gertrude 、並看見女性典範另一面的黑暗鏡子 Mechtild ，從而發現不論白皇后還是黑皇后，我們女性自以為伸張自己的的追求，其實都仍是男性權力計畫底下的小棋步。
在本片從《哈姆雷特》鬼魅故事轉向的寫實處理中，一直在旁沈潛觀看的 Ophelia竟成了唯一知曉陰謀全貌的人！Ophelia 在《哈姆雷特》裡有名的悲傷女子捧花發瘋戲，在這新詮電影《奧菲莉亞》中轉化為有意的裝瘋賣傻之演出，因為她知道女性聲嘶力竭直陳真相從沒人要聽，反而女性裝瘋賣傻吟詩起舞才能戳破各種完美假象更引起質疑議論！當然瘋女要被放逐、戳破假象的女子要被追殺，於是《哈姆雷特》經典中 Ophelia下一場發瘋完的投水自盡之悲劇，在此變成 Ophelia有意識的脫逃：演一場瘋女投水滿足父權想像，其實喝了密藥假死一回，從此遁入地下當個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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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 Ophelia的假死與復活，此片試著賦予了較寫實的科學根據，一方面是透過在那時代還很難說的巫女藥水舒緩脈搏，另一方面則靠全片早就鋪陳過的醫學對話，畢竟 Hamlet 與好友 Horatio都在威騰堡大學學習醫學練習解剖、放假回來每每與 Ophelia討論人類腦中到底有沒有獨立的靈魂、也總是討論著下一堂解剖課要去哪個墳墓偷挖屍體 XD 於是這《哈姆雷特》早有的「掘墓人」情節就要由 Horatio擔綱來給 Ophelia英雄救美了！那下一步，就考驗那關於大腦解剖的「獨立靈魂」，考驗 Ophelia能不能跳出這男性宮廷權力鬥爭擺佈女性的窠臼、甚至能不能帶著王子走？
本片前半，還只是很謙虛地在原典情節中加入原典沒提的 Ophelia眼光，但越到後面越直白大膽地偏離原劇情節，直到最後一場 Hamlet & Laertes 的驚天決鬥，本片終於來給一個激進大翻盤！這個在新國王 Claudius 與皇后乃至百官眼下的驚天決鬥，在這部《奧菲莉亞》儼然變成一場傳統陽剛男性與女性替代取向的價值之爭：Hamlet看到了魂牽夢縈的亡妻以為是幽靈，Ophelia 告訴他我雖不是幽靈、但已從這人間死去到了另一個人間，是一個不爭權奪利、不勾心鬥角、不密謀誘惑、不仇恨決鬥、只求生生不息的替代世界，Hamlet夫君你可願意放下仇恨的毒劍和我一起走？
可惜 Hamlet 終究逃不出要為父親報仇、要懲罰母親亂倫、要與仇人榮譽決鬥的陽剛男性窠臼，於是這場決鬥仍是一場大亂鬥、決鬥的兩位青年都毒死了，倒不是母親喝下奸王的毒酒、倒是母親受夠了親手殺死奸王，但陷在這團仇恨風暴中的罪惡宮廷殺個眼紅時、錯失黃金時間讓挪威軍隊入侵屠殺佔領了整個丹麥宮廷、宛如這罪惡的陽剛男性權力建制必將崩潰、能存活的只剩文明暗面的女巫 Mechtild 與遠離風暴追求新生的 Ophelia。嗯，看到一個大毀滅與大出走的結局，我倒是看得相當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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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 Gertrude & Ophelia 這兩位《哈姆雷特》的免洗女角，多年下來為她們打抱不平的翻案書寫已經很多，這是第一次有其中一本翻案著作拍成電影搬上大銀幕嗎？這我也不知，總之是我看到的第一部。把一個也只是古代劇作家編寫的《哈姆雷特》給再改編、也不是什麼史實的新詮或翻案，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倒認為對我們這些閱聽者來說是很有意義的，畢竟多少年來《哈姆雷特》故事已深植人心，我們憂鬱男孩們一代代糾結著父親母親的遺緒與背叛、糾結著揮之不去的腦內幽靈、糾結著 "to be, or not to be"... 但說不定聽聽女孩換個角度看，一切如此簡單清楚？
看這部台灣沒上的《奧菲莉亞》，我想到了另一部台灣也沒上的《雙后傳》，兩部都是經典故事的新詮，都有強烈的女性書寫直指父權建制的窠臼，都在一路緊貼史實與原典後到結局時才大膽翻案... 而兩部也都基於翻案小說，都由和主流影界距離很遠的女性導演執導，都在製作設計上拍成了一部極精緻的古裝劇，但在電影語言上都平鋪直敘缺少強烈風格，也都不免因此招來些「平庸」的嘲諷。不過我很珍惜這兩片四平八穩地用傳統方法說個看似平凡的老故事，讓我們覺得這又是稀鬆平常的日復一日，最後再丟出驚天逆轉讓我驚覺早已陷在這理所當然的窠臼中竟渾然不覺！
推薦喜歡古裝劇的、喜歡《哈姆雷特》的、關心女性書寫的、喜歡英國浪漫主義與拉斐爾前派繪畫的、尤其在意 Ophelia那經典溺水身影的、以及在《星際大戰七部曲：原力覺醒》後期待 Daisy Ridley 繼續精進的觀眾們，值得看看。許多影評誇獎 Daisy Ridley 演得很好，我是覺得她至少有相當進步，看她的 Ophelia絕不是傳統印象的楚楚可憐，倒也不是另一極端的女力頂天，但看她像個壁花一樣努力地在這百鬼橫行的奇怪世界中嘗試理解學習生存，也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她不是個美麗女子、卻是皺眉的憂鬱女子，也悄悄提醒我們看看身遭亂象是否早已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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