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看完院線德國片《永別了，柏林！》後，跟著演男配的德國影帝 Albrecht Schuch找他舊片，找到了同樣談柏林戰間期的《柏林亞歷山大廣場》Berlin Alexanderplatz (2020)，他演個小頭銳面身形扭曲的猥瑣反派、雖然鬼鬼祟祟聲聲誘惑宛如魔鬼化身、但無辜起來大眼汪汪竟又出奇地惹人憐愛！話說《永別了，柏林！》改編自 1931 年 Erich Kästner 小說、《柏林亞歷山大廣場》改編自 1929 年 Alfred Döblin 小說，兩者都是如今 2020s回想百年前德國的重要參考，近年還有德劇《金迷卡迪威》與《巴比倫柏林》也紛紛來爬梳這時代，能給我們當代什麼啟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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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永》片與《柏》片兩本原著的出版一個在 1931 年、一個在 1929 年，可以說剛好是德國戰間期「威瑪共和」在 1929 年「經濟大蕭條」前後的兩個故事，因此可見《永》片原著故事中的柏林早已經濟衰敗失業率高市民憤懣納粹崛起中、而《柏》片原著故事中的柏林雖已有千瘡百孔但基本歌舞昇平人人都要來、可以說算是 1920s年代「大都會文學」的意識流小說代表作之一！這種小說喜歡把舞台設在人人覺得是應許之地的 1920s大都市、描繪遠來的外鄉人如何夢想城市進入城市並經歷城市，但各種蒙太奇與意識流手法交錯使用、往往冷冷揭露不為人道的疏離與腐敗。
2020 年這部《柏林亞歷山大廣場》已是原著第三次改編，第一次是 1931 在戰間期當下拍的黑白片、可說儘管看見柏林的腐敗預示柏林的衰落但並尚未預知柏林的毀滅；第二次是 1981 法斯賓達拍的十四集影集，除鉅細彌遺拍出小說內容細節外，更有事後回顧的警世眼光拍出 1920s末日前奏；而今 2020 年的新片，由《騷動年代》阿富汗裔德國導演 Burhan Qurbani 做現代化新詮，把時空背景改為 2010s年代末期的當代柏林、主角從原著的德國外鄉人改為非洲難民、原著的歐洲各地城鄉移民改為 2010s多國移民與難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德國這「應許之地」展開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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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故事：在家鄉失手殺妻坐牢出獄的主角 Franz，在 1920s末期來到欣欣向榮的柏林，下定決心重新出發「做個好人」過上「體面人生」，可惜天使魔鬼等多重視角的旁白總嘆道「但他人生際遇並不支持他」。他在柏林最車水馬龍的「亞歷山大廣場」做過很多工、販賣過很多東西、接觸過很多人們、切換過很多次政治立場，終究遇上了事業恩人與人生大敵Reinhold：跟著 Reinhold 做盡柏林各種偷拐搶騙甚至黑幫劫掠！這是可以快速「榮華富貴」過體面人生、但他一直苦苦撐持良心底線、並在許多友人與天使般的 Mieze身上找到正道救贖... 只是他真能擺脫黑暗過去嗎？
本片改編：來自西非「幾內亞比索」的主角 Francis，國家戰亂民不聊生跟著妻子搭船來德國，誰知地中海船難他竟任妻子下沉而自己存活！於是帶著罪疚來到柏林誓言「做個好人」過「體面人生」。在 2010s的德國他與無數合法與非法難民般成了黑工，非人的工資工安與居住環境都默默承受，不過有個獐頭鼠目的白人 Reinhold 前來誘惑大家了：你們來德國要的不只一張床與一塊麵包、還要有錢有房有車有尊嚴、好車好房內更要有女人可盡情幹砲！耳聽整房工作累爆睡大通鋪只能偶爾召妓的移工開心叫好，這樣人格磨平只剩感官的勞動異化在 2010s是多普遍的全球風景？
故事展開：對這種純感官慾望嗤之以鼻的 Francis，堅持「做個好人」在不義的勞動環境中做出正義，誰知正義者不但沒有好報反被黑工產業掃地出門？於是只能跟著 Reinhold 討口飯吃但仍堅持自己尊嚴：柏林現在最夯的不是原著中黑幫插手的蔬果物流、而是夜店風景與各級毒品、處處綠地的柏林每個公園都是外籍移民黑幫的販毒網路！當然 Francis有格調不願髒手、堅持只是「為大家煮飯兼把風」從不真碰毒品，當然這種堅持表面自命高風亮節其實只是自欺欺人啦... 隨後當然不知不覺一路越陷越深一頭栽進去、以本片天使的旁白就是「Francis 的第 N次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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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原著小說的意識流與蒙太奇混用手法中，是有天使魔鬼隨時悠遊柏林觀看 Franz的，而本片觀看 Francis的兩個旁白雖沒明說卻儼然直指「天使 vs 魔鬼」或說「良心 vs 惡念」、甚至旁白的兩個聲音根本就兩位演員的聲音直指他們的兩個角色！作為 Francis心中天使的，當然是他人生墜落一次後遇上的真命天女 Mieze，在本片 2010s時空背景下他倆一個本就當妓女、一個跟著當馬伕，但如此離經叛道的「不體面」關係竟是全片最平靜圓滿的烏托邦！唯有跟著 Mieze才讓 Franz短暫體會到「體面」的真諦：能以仁待人以義處世，就是自體圓滿的 anständig 體面生活。
面對天使是單純的田園詩畫，面對魔鬼才是熱情憂鬱的誘惑挑戰，畢竟人人從外鄉來到柏林大都、各國鄉民群集各大都會、乃至全球移民與難民流動總往德國這種先進國家跑，他們前進「應許之地」往往不是打造一爿溫飽仁義的小田園就能滿足的。Francis 心中的魔鬼，當然是一次次引他人生從簡單正軌開始心猿意馬又一次次失足墜落的 Reinhold ，這名字是難以抗拒的「神之大能」還是聲聲誘惑的「萊茵黃金」就任人解讀。這 Reinhold 乍看是為許多城鄉移民打開門道的「引路人」，畢竟資本都會隨人顧性命、體制失能任人打黑工、還不如入我黑幫更有「體面」的希望。
於是就在 Reinhold 引路下，Francis 一而再再而三地半推半就進入了柏林地下黑幫，儘管他努力要在這沒有選擇的地下社會守住自己正直良心 (decent/anständig)的角落，但慢慢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又一次次飄然起來。於是在天使旁白下「我的 Francis」當過了「偷渡客、黑工、毒販、皮條客、搶劫犯」卻一次次自以為堅守那不問世事的道德角落而拒絕「坦承羞恥」。但事實上，Francis 一次次都選擇加入這些別人髒手他做良心的地下事業，可說在罪惡的城市結構面前他仍一次次輸誠，而短暫和 Mieze啥也沒有卻圓滿人性的烏托邦？那看似不夠「體面」總令他仍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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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小說旁徵博引從各種不同角度觀看 Franz也觀看柏林與其時代政治，本片改編倒是簡化了不少：(1) 原著的 1920s柏林左右派政治，在本片的 2010s柏林基本不碰了；(2) 原著的 Franz為德國打過一戰充滿外在政治焦慮，本片 Francis則是飄洋過海的難民只在意自已過去的「罪咎」與未來的「體面」人生；(3) 原著小說還經歷了柏林很多不同角落交手過不同人們，本片則簡化為「黑幫掮客Reinhold、黑幫老大Pums、道德友人 Eva & Berta、良心天使 Mieze」等關鍵角色；(4) 原著很多旁徵博引從不同角度觀看，本片則只切換在「天使、魔鬼」與 Francis自己三個視角。
而原著風格的「意識流＋蒙太奇」，本片並沒太高調致敬，頂多有流動的攝影視角一直跟著 Francis徜徉在柏林各種或上層或底層或文明或墮落的不同景觀之間，總聽他像個外國人般抱著字典喃喃自語學習著幾個關鍵單字：「天空」Himmel、「房子」Haus、「太陽」Sonne、「草地」Gras、「白天」Tag、「夜晚」Nacht、「黑色」Schwarz、「皮膚」Haut、乃至最後慢慢唸到核心的「心」Herz 與「靈魂」Seele。走過不同景觀、打過不同黑工、面對不同誘惑、做過不同的虧心事，Francis 總是把這些「德語關鍵詞」放在心底念茲在茲，彷彿人在德國就應堅守這些才是體面人。
但也許真正主宰柏林宛如城市化身的，並非帶他堅守良心角落的天使 Mieze、而是帶他進入花花世界的魔鬼Reinhold，甚至連原本仍有老派道義的黑幫老大 Pums 都終有一天要被象徵一切齷齪惡念的 Reinhold 弒父篡位！但這口口聲聲以「體面」蠱惑人心的 Reinhold 他的惡也不過就是「齷齪」而已：他無法在混亂世界堅守良心、他無法在物質世界找到人性、他更無法在與女人幹砲的床上找到「愛」。於是他先一次次把床上女人丟給 Francis去撫慰、再一次次把正直的 F挖到自己身邊，搞到最後 F有何利用價值已是次要了、F 體現的「良心與愛」才是他不願面對的眼中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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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原著主角 Franz之名，在本片竟然成為外鄉主角 Francis正式改名德文名字 "Franz"的「入族式」！正如千千萬萬本來擁有自己人生自己文化自己尊嚴的外鄉人、來到柏林這個大染缸給惡魔調教之後終於成為「德國人」或「柏林人」！想想許許多多離鄉背井只渴望來到西方「當個德國人」或「當個英國人」（可憐的法國在 2010s這波難民潮中比較像過站XD）的中東與非洲難民們，他們雖說「逃離戰火」卑微人生只求得平安溫飽，但看他們冒死走過一站又一站跨過一國又一國，所要求的顯然不只「平安溫飽」而更要「力爭上游」呀 XD 只是當了先進國家天龍人那又如何？
本片難民 Francis還真成為了柏林人，不但終於拿到了德國護照還有德文名字 Franz，給予他這名字的 Reinhold 甚至洋洋得意自命有「再造之恩」呢 XD 但慢慢看到片末，跟著這意識流鏡頭慢慢越來越熟門熟路如魚得水的主角，他屬於原鄉文化的 Francis精神一點點流逝、反而異化成為德國老爺的 Franz成分正蠶食鯨吞，具體體現就在本片一場場地下黑幫酒精毒品情色交易的仿 1920s舞會派對堆出了高潮：Franz 要在「化妝舞會」上展現自己原鄉文化、扮的竟是他過去從非洲失敗國家所逃離的「軍閥」？難道當個難民逃離戰亂來到歐洲、只是想當天龍人媲美過去的軍閥？
代言 2010s中東與非洲難民甚至全球難民風景的主角 Francis/Franz，他在本片的主角任務當然是要經歷一番天人交戰的內心掙扎，原著中一場令他撕心裂肺的兇殺事件，在本片畫龍點睛的連結提點下成了「天使 vs 魔鬼」的對決！到底天使與魔鬼誰會勝出呢？看看當今柏林與資本世界各大都會的風景，身處其間的我們都知道永遠勝出的那位會是誰 XD 畢竟天使務在度化魔鬼撫慰他內心、魔鬼卻務在否認天使拒絕其存在，於是在每個城市與每個移民人生的「天人交戰」都迎向了不可避免的結果。而主角 Francis還能做的，只是為這永遠失敗的奮鬥留下一點繼續努力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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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這「留下香火」的結局來說，雖然是這幾十年來西方電影喜愛的「希望曙光」老梗手法，但至少已比原著那庸庸碌碌死氣沈沈彷彿一切再無希望的結局令人欣慰得多。本片在 2010s難民潮剛起而德國率先掀起「難民政策辯論」的 2016 年成案，經幾年編寫攝製於 2020 年暑假上映，那時阿富汗裔德國導演 Burhan Qurbani 心懷的「希望」初衷應該主要聚焦在德國作為一個移民大國的未來正道：我們德國當然要如過去一般海納百川給難民一個家，但我們是會像百年來的柏林大都一般剝削難民？會以西方資本價值與異國凝視異化難民？抑或有讓他們在這找到人生正道的可能？
本片在當年 2020 德國電影獎「蘿拉獎」Deutscher Filmpreis 以提名十一項高居第一！雖然最後只得五項而讓同年《蘿莉破壞王》成為大贏家，不過最炫的是在本片演「魔鬼」的 Albrecht Schuch兩片都有演、而且一片拿最佳男主一片拿最佳男配！而在本片演「天使」的 Jella Haase也靠此片從 YA 少女晉升演技派、今年 2022 蘿拉獎也憑《鐵幕下的筆羈》拿到最佳女配角、而這片的新科影帝又是 Albrecht Schuch！我自己這週回顧 Albrecht Schuch舊片片單，目前覺得 2020 版《柏林亞歷山大廣場》是他魔性演技高調發揮的第一名！雖是舊片希望未來台灣還有機會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9nZFUgy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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