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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看好萊塢編劇罷工──訪美國作家工會組織部主任何志明(Jeff Hermanson)
採訪撰文/陳信行
從去年底開始喧騰一時的美國編劇罷工,在2月25日正式劃下句點。
罷工從去年11月5日開始,分別位在洛杉磯與紐約的兩個美國作家工
會(WGA west與WGA East)的抗爭達到讓大多數美國的電視電影製作
停擺。到2月11日勞資雙方代表達成臨時協約,WGA會員表決暫時復工
,臨時協約交由兩個工會全體會員審議辯論,最後在2月25日的會員公
投中以93.6%高票通過。
WGA west的組織部主任Jeff Hermanson(中文名:何志明)是美國工
運界老將,60年代學運出身,歷任成衣、木匠等工會的組織者,在任
職美國總工會國際團結中心(Solidarity Center)時與台灣工運人
士有過一些密切合作,並曾多次來台。以下訪問是在洛杉磯時間2月29
日下午透過電話進行。
陳信行(以下簡稱陳):Hello,Jeff,最近要找你還真不容易。
何志明(Jeff Hermanson)(以下簡稱何):你好嗎?抱歉,罷工完之
後就有開不完的會。
陳:我們在台灣好像抗爭完大家都會回家睡個一個禮拜什麼的,你們
都會員公投過了,圓滿結束,還在忙什麼?
何:多得呢!我們要監督團體協約的實施、協商各個施行細則、準備
應付個別會員被雇主報復的可能性、會員之間聯繫的鞏固、與友會
的進一步合作…。總之,我得一路忙到4月中才能放假。
陳:我看你們的網站,好像罷工結束時會員之間有很多不同意見,你
之前估計這次會員公投通過率可能只有7、8成,結果是93.6%!為什麼
會這麼高?何:這就是組織溝通的效果了。每個工會一定人多意見多
,有不少會員對我們的臨時協約確實不滿意,但是熱烈辯論了這陣子,
他們可能理解到以目前的實力的確只能爭到這樣,而仍然是反對的會員
則乾脆不投票了。
這次公投的投票率只有全體會員的40%。但是你得考慮我們會員的特殊
狀況。我們西岸工會有7500名會員,只有45%會員是有在工作、因而跟
罷工和團體協約息息相關的積極會員,東岸更少,3000多名會員只有
1000名左右是積極會員。所以,這樣的結果還是不錯的,顯示了我們會
員的共識程度還是很高。
陳:罷工期間會員動員的狀況如何?
何:超級棒!三個月來光我們洛杉磯地區就總共動員了3000多次示威和
拉罷工線,最多的一次有3500人,最後一次還有1200人。WGA上一次罷
工是20年前,那次工會每個禮拜拉一次罷工線,每次3小時。這次我們
每個禮拜、每個片場拉五天罷工線,每次8小時以上,再加上幾次造勢
大會。會員的參與度是歷史新高,甚至與美國各工會的罷工比較都是很
高的。
我們基本上把南加州所有擺得上?面的電視電影製作都停止了。你也知
道金球獎停辦的事,不只編劇,大部分被提名的演員都決定要尊重罷工
線而拒絕出席,這讓主辦的NBC損失了2千萬美金。奧斯卡如果停辦,估
計資方會損失1億以上。這些巨大的壓力讓他們急著要跟我們達成協議。
陳:看來演員和其他友會會員的支持也起了大作用。我聽說卡車司機工
會(Teamsters)一些會員也尊重罷工線而拒絕送貨。導演工會(DGA)
也在你們罷工期間談成他們的團體協約,他們是否也實際支持你們的罷
工?
何:的確有很多工會都正式決議支持我們的罷工。但是捐錢捧人場是很
多,同情罷工、拒絕跨過罷工線的倒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多。
以演員來說吧,演員工會鼓勵會員盡可能支持我們的罷工。很多演員沒
上班的時候會來我們的罷工線幫忙,但是他們的契約規定只要有通告就
非到片場不可,不然會被告、要賠款。所以大部分演員還是不得不去上
班,雖然我們的罷工使得他們在片場也不能開工,只能閒晃。
至於卡車司機,的確很多人夠義氣,看到罷工線,車子就迴轉,不送貨
了。但是卡車司機工會的團體協約不像碼頭工人的一樣容許同情罷工,
所以這些司機都被貨主解約,工會也沒辦法。[1]但是,卡車送貨本來就
是短期事頭,被解約的司機很快就會找到新事頭。
金球獎因為是一個活動,被提名演員沒有契約義務要出席,所以他們可
以毫無顧忌地支持我們。
至於導演工會,他們在我們之前談成團體協約,可以說是我們的罷工的
附帶收穫。但是他們的協約沒有我們好。
儘管演員大多被契約綁著,有些人還是不鳥它啦。像《辦公室風雲》(
The Office)的主角史提夫卡爾(Steve Carell)就是這樣。《The Office
》的片場是我們罷工第一天拉的第一條罷工線,早上4:00開工。史提夫
卡爾到了門口一看,轉頭就走,一直到我們宣佈結束罷工才回去上工。
這期間也常常到我們的罷工線。
陳:他被公司告了嗎?
何:據我所知,公司還沒告他,大概是人太紅了吧。
陳:談談你們的準備工作吧。你們多久以前開始準備?做了哪些工作?
何:WGA規劃罷工大概從6、7年前開始。具體的罷工準備大概從3年前起
,我那時候被找到這來就是為了要準備罷工。
這三年內,我們開了無數的大小會議。先是從拜訪片場開始。我們的會
員有一部份是所謂的show runner,尤其在電視節目。他們構思情節角色
等等,然後擔任執行製作,負責找導演、演員、攝影等製作班子。所以
他們是整個產業的樞紐角色。我們的組織者先是一個一個的拜訪,跟各
個片場的會員討論他們關心的議題,帶回來整理討論,形成初步的共識
。接下來是家庭訪問,挨家挨戶地拜訪會員,把所有的積極會員都掃過
一次。
這期間,我們跟ABC和NBC就電視影集的網路串流和付費下載的podcast有
過幾次小爭議,等於是我們的演習。得到很多經驗,也對會員起了示範
作用。
2007年初,我們開始辦了幾次大型餐會,show runner、電視編劇、電影
編劇等等不同類型的會員。餐會過後,我們開始招募罷工組長(captain)
,總共300多人志願擔任組長。每個組長負責10-15個會員。去年大半年各
組都密集地聚會討論,多半在某人家裡,做會員教育、同時建立組員之間
的感情。有些片場有一個以上的組,則會成立委員會,協調各組的工作。
所以,到宣布罷工時,大部分的基礎建設都已經完成了。罷工的時候,各
組負責動員自己的組員到責任區,這時候動員工作就很簡單了。
陳:這些工作是會務人員做的,還是工會幹部?
何:絕大部分的工作靠積極會員的自發自覺。會務人員跟幹部只是最初發
動、並提供必要的支持。會員主動的最關鍵部分是溝通。你有沒有看到我
們的會員部落格”United Hollywood”,內容豐富的程度絕不是單靠幹部
和會務人員可以搞得出來的,這就是一群積極會員的成果。可以說,我們
的會員已經成為一個緊密的社區。
陳:很難想像編劇作家被整合進親密社區,刻板印象裡他們應該都是關在
家裡趕稿、自求生路的標準「小資產階級」啊。而且,洛杉磯地區的日常
生活狀況又是那麼孤立疏離。
何:那個刻板印象不一定對。以電視節目來說,編劇其實早就是團體協作
,一群人一起腦力激盪、分工寫作,一起趕每一集的進度。他們很早就形
成了我們以前在反戰運動時常用的「親密團體」(affinity group),也
很像其他產業裡集體協作的工人。
電影編劇則是最難組織罷工的。他們獨力寫作的時間比較多,而且電影在
製作時,他們的劇本早就寫完了。要他們去拉罷工線、擋自己的作品的拍
攝,心理障礙很大。誰不希望自己的腦力產品早日出品上市?所以電影編
劇的小組事前得花很大的力氣作說服的工作。最後大部分電影編劇還是走
出來,去擋自己寫的電影的拍攝。
有趣的是,一旦上了罷工線,那種社區的親密感就來了。他們擺脫了平常
在家工作的疏離,可以跟同行大聊特聊,交新朋友。可以說,我們會員的
社區是在罷工中出現的。
陳:WGA日常工作就有很多社區建設的工作,不是嗎?
何:對,我們有各種聚會、專業成長班、工會的最佳劇本獎、等等,都辦
得不錯。但是,老實說,7500會員裡參加日常活動的都是少數。一直到罷
工這三個月,我們才讓大部分積極會員都參與進來。
WGA的歷史有很大的幫助。我們一些會員會說,事實上,新協約對我的收
入和福利沒什麼幫助,但是,我現在能夠有退休金、有健康保險,都是工
會前輩爭來的,所以我也要為後輩爭他們的權益。[2]
陳:談到社區,你們網站上列出來的當地商家的支持之多實在令人驚訝,
從按摩師、髮廊、理財顧問到小餐館都有,那是怎麼組織起來的。
何:呵呵,那完全是我們會員的功勞。他們從籌備階段就會跟平常光顧的
商家作宣傳。罷工開始後,很多商家會自動自發地來報到,提供免費午餐
、特別折扣什麼的,還張貼支持罷工的海報。我們是個社區嘛。在南加州
,影視壟斷集團是最大的權威,大家都知道其他行業苦哈哈的時候,他們
賺得油光肥亮,所以支持我們的輿論力量是很大的。
陳:那政治人物的支持呢?
何:跟往常一樣,沒什麼用,來搭便車拉票而已啦。
陳:你們工會設有工賊檢舉專線和工賊審判機制。這次罷工中總共接到多
少檢舉?[3]
何:幾百件,但是總共只牽涉到二十幾個人。工賊的影響微乎其微。
陳:哇,這在這麼多人的行業中真是非常驚人!尤其編劇要當工賊根本不
用穿過你們的罷工線,只要email就好。
何:對啊。當然現在大家復工之後,我們預料會發現更多工賊案,但是不
會太多。編劇這一行是很特殊的、工會組織率超高的行業。大家都知道你
被判定成工賊就別想在這行混,至少別想在同行之間抬起頭來。
陳:你認為WGA這次罷工爭取到的最大的成果是什麼?
何:很多人說是作品重映費(residual),但是那是老問題了。最大的突破
是所謂「分離版權」(separation rights)。也就是說,如果你參與創作了
一部電影或電視劇或網路內容,公司要拿來做成其他形式──電影、電腦
遊戲、或熱門角色的公仔、T-shirt之類的商品,它必須要跟你重新協商著
作權授權,不能理所當然地自己去幹。這對於影視壟斷集團大舉入侵各個部
門的現在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陳:據我所知,演員、場務等你們的友會團體協約都即將到期,可能會罷工
。你們會如何支持他們?
何:在短期,我們募了一筆「產業支持基金」給因為我們罷工三個月、影視
業停工而受到財務困難的其他工人。在即將到來的罷工中,我們也會盡可能
支持。最重要可以做的是經驗傳承跟教育。我們的會員跟他們片場的演員場
務等工人的接觸肯定比他們工會的幹部會務人員多,他們會直接教育他們工
會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團結贏得罷工。
陳:我覺得你們這次罷工的全球影響非常大,尤其是因為消息登在影劇版,
而不是工商產業版,所以平常不會注意工運的人都會看到。你怎麼評估這次
罷工的影響?
何:你說得沒錯,影響肯定會持續擴散。首先歐洲和澳洲的影視業同行現在
都在準備進攻了。對整個美國社會來說,是對工人階級的一大激勵。現在的
政治氣氛是大多數美國人都覺得大財團的貪婪已經到忍無可忍的地步了。罷
工期間的全國民調指出,89%的美國民眾支持工會,只有3.4%支持公司。
我們大部分的會員在社會上還算日子過得很不錯的了,連他們都覺得被剝削
、被欺壓,其他工人就更不用說了。
陳:我知道台灣頗有一些媒體從業人員想組織起來,像紀錄片工作者已經有
職業工會、攝影記者有學會,其他我不知道的可能還有,但是我們的工運環
境你也知道,連美國都比不上。對他們,你有什麼建議?
何:組織工作沒有捷徑,只能一步一腳印、持之以恆地作。組織實力不夠的
時候不要冒進。等到整個行業的從業人員加入組織的數量到超過一個臨界點
時,你就可以擬一份草案,拿去跟每個雇主說,不照這個工作條件來,你就
找不到人幫你做工,這時候才能開始公開的鬥爭。
我們影視娛樂這一行向來是層層外包、一案公司特別多,但是背後的金主是
越來越壟斷、甚至是全球壟斷。所以針對一家公司的爭議是沒有用的,得整
個行業一起行動才會產生作用。因此,有耐力的持續組織特別重要。
註[1]:美國1947年勞資關係法(Taft-Hartley Act)修改了1935年的華格納法
案,禁止同情罷工等一系列勞方的團結行動,除非勞資另有協議。美國西岸
碼頭工會(ILWU)的團體協約就是這樣的特例。
註[2]:美國沒有公辦健康保險,國民年金也不夠退休,各行業的健保與退
休全憑勞資雙方協議。WGA從1930年代起就建立了由勞資各按比例出資的退
休與健保基金,由工會委託信託人管理。
註[3]:工賊(scab)在其他各國都指同行、同事罷工時還上工的工人,而不是
像台灣的習慣用法,只指涉嚴重出賣工運以求升官發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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