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攝影師李屏賓在法國電影學校的座談會內容分享

[nzi (夏浮樂)]

11/12去參加了在ENS Louis-Lumière（國立高等路易呂米耶電影學校）
舉辦的李屏賓座談會，我不是電影或影像類專業的學生，可能有些地方
會有誤解或是解釋不清楚的地方，加上我的法文很糟，也沒有認真做筆記
（坐我前排的法國女學生非常認真地做筆記，不只一個），文筆也不太好，
不過機會難得，還是試著分享。

這是一個上下午的活動，不過整個流程很單純，上午放映一部電影，下午座談會，
所以下面選擇用流水帳的記敘方式，希望不會太囉嗦XD


上午放映的電影，原本主辦單位宣傳時是說要播放《咖啡時光》，
進場之後主持人（應該是學校的學生，年輕的法國男子）說改成《今生，緣未了》，
並且為放映機器的老舊向觀眾致歉。觀賞影片的時候的確很多地方失焦得令人有點頭暈，
不過還是一部很漂亮的片子，節奏流暢，我們一行人一致認為是攝影救了這部片，
因為劇情老哏沒什麼爆點，女主角很正但沒什麼表現，男主角演得有點過頭，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很多地方我們不覺得男主角做了什麼事，電影也不是走幽默路線，
但旁邊的法國觀眾卻噴笑，大概是因為法國人笑點很低吧（個人覺得）。

電影有兩次中場休息，加上比預定的十點晚了約十分鐘放映，拖遲了放映結束的時間，
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開始跑幕後工作人員跑馬燈的時候燈就亮了，主持人出來要說話，
結果一個法國杯杯說可以等跑完片尾再講話嗎？於是主持人就很尷尬地站在台前
等影片完整播畢，全播完之後杯杯很有禮貌地說抱歉打斷流程，但是他認為要尊重這些
幕後的工作人員。我是喜歡看片尾的人，感謝他讓我看完片尾。


接下來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學生們準備了鹹派、沙拉等食物讓大家享用，
我們進入用餐區之後，眼尖的友人發現賓哥在餐廳的一角，於是一行人便衝上去
索取簽名（有人帶了賓哥的書來巴黎，真是好運）、要求合照XD，
賓哥聽到我們都是台灣留學生，說謝謝我們來捧場，很親切地和我們合照、解答問題，

我問了很外行的問題：請問《戀戀風塵》最後那個空鏡頭是怎麼拍到的？

賓哥說原本劇本後面寫了二十幾個空鏡頭要拍，某天他們在那附近休息的時候
他遠遠看到一塊雲裡透出的光，他要大家把器材架好，等那塊雲飄過來就開拍，
中間他一直很怕那雲散掉，結果雲沒散，就拍出了這個漂亮的空鏡頭，
拍這個鏡頭的時候侯導不在，他拍掉了四百呎的底片（在當時這是很大的開銷），
後來他把這個鏡頭給侯導看，侯導說那二十幾個空鏡頭就不用拍了。

賓哥說他在紀錄片（乘著光影旅行）裡有說，這個鏡頭表達的是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作為這部片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很適合的。


一點半開始的座談會，分成三個階段，兩次中場休息。

第一個階段是和《今生，緣未了》的導演Gille Bourdo吉爾布都一起回答問題。
賓哥三天前結束了他和吉爾的新片（一部關於雷諾瓦的電影）的拍攝作業，
剛好有點空閒時間到學校來開個座談會（似乎是吉爾牽成？這邊我沒聽清楚）。

第二個階段放映了《咖啡時光》的片段，接下來的訪談由賓哥獨挑大樑。

第三個階段放映了《方世玉》和《挪威的森林》片段，播放《方》時因為沒有法語字幕，
而有點不妙的配音又惹得我們一行台灣人頻頻噴笑，結果在場的法國人好像誤以為
它是一部搞笑電影，最後大家莫名其妙笑成一團，放映結束後大家還鼓掌（唯一一個
放映完有掌聲的片段），因為前一個階段放映的《咖》讓大家好像有點昏昏欲睡，
賓哥說："That's for wake up you guys."港片真是魅力無國界XD。


（下面我用極有限的記憶寫出我覺得重要的部分，
　沒有特別解釋的話以賓哥作為第一人稱。）


顏色是怎麼被看到的？

是因為光。這個答案很簡單，卻很容易被遺忘。在拍攝的時候，
很多人都忘了光是最重要的，只想著在小框框裡要怎麼安排構圖、要怎麼滿足一些規矩，
卻忽略了光。


我是一個關燈比打燈多的攝影師

開始學習攝影的時候，是在一個充滿燈光的地方（這裡的燈光指的是專業用燈），
整個攝影棚明晃晃的，那時候我很不懂，為什麼要這麼多燈呢？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不需要的，於是我就關上它們。
在我和侯導演合作的前三、四部片子裡，我用到最大功率的燈是200瓦。
這似乎很難以置信，但是真的。對我來說，打光打燈只是為了還原自然的光線，
如果這個環境已經有足夠而且好看的燈光，就不用打了。

我幾乎不打正面的燈光，我從旁邊打、從地上打，在拍《咖啡人生》的時候，燈光師是
日本最好（也是用最多燈）的燈光師，最後我要他打在鏡子上，一面鏡子還不夠，
我用了好幾面鏡子，層層反射之後才讓光打到畫面裡。
我不是不愛打燈，我可以為了打一扇小小的窗戶用上三個18瓦的燈，重點是需不需要，
需要的時候當然要打，但打燈不是一個標準程序，不要一上來就打滿燈。

在我們的周遭有許多不同的光線，不同的色溫，去感覺它們、捕捉它們，
而不是用刻意的燈光去把它們給蓋掉了。


標準不是你該做的

我在拍上一部吉爾的電影時，看了一個星期的景，這一部只看了兩天，
看景還是必須的工作，但不是要在看景時做好全部的準備功課。
因為吉爾已經知道我做事的方法了，他會給我很多景的照片，那些照片都很漂亮，
可是可能到了現場才發現，那個漂亮的光線只有三分鐘便消逝了，而一個鏡頭
三分鐘是不夠的，所以必須一直變動，沒有固定的方法。
我每天都不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就像今天我要來座談會也沒有做準備就來了（笑），
因為你不知道今天會碰到什麼，對我來說每個日子都是好日子，今天若是下雨我也高興，
我要去想在這個狀態下要怎麼拍，今天若是大晴天我也高興，我得用另一個角度去思考，
這個是這個工作給我的魅力，這個工作方法也許風險很大，可是我喜歡這種挑戰。

我在台灣和香港開過一些給碩士生的課，第一天我會和他們說最基本的東西，
然後第二天我會說，把我上次說的全都忘掉。標準的方法是安全的方法，可是你必須
超越它們，全世界每天都有幾千架攝影機在拍攝，你如果只是拍標準的東西，
別人為什麼要找你？要去找到自己的喜好、自己的特色，然後你才有可能成功。


信任是最好的合作方法

在拍《今生，緣未了》的時候，我幾乎只用日光片（Daylight），
柯達公司對我的訂單感到很驚異，他們打了好幾通電話來說為什麼我只用日光片，
還有很多不同的人對我的決定感到疑惑並質疑，但是吉爾問我：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我說：是。他說：那我們就這樣幹吧。

我的工作方式是一種冒險，我總是在想：如果我再往那頭過去一點、再怎麼樣一些，
會產生我想要的效果嗎？所以我一直在做不安全的事情，只是我知道「再往前走到哪裡
是我還回得來的地方」，我不會過頭，這樣若是失敗我還回得來。
所以我常常拍出很不正常的畫面，有一次一個來拿底片回沖印廠的人（他只是一個
單純的沖印廠雇員，不是什麼關係人），看了底片之後說：這是不是不太對？然後他便要
退回底片（這段的來來往往我不太理解，總之事情就傳到劇組裡面），然後導演說：
不用理他，我們做我們的事。連這樣一個和這部電影幾乎沒有關連的人都可以質疑你，
所以我很謝謝吉爾給我的自由，因為他信任我，所以我才能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和導演們共事

吉爾是一個很親切的人，但是他在拍片時非常嚴肅嚴格，而且他已經是我碰過在工作時
最不嚴厲的導演了。我發現要成為一個好的導演，在工作時的嚴格是必要的。

侯孝賢導演平時也是很平易近人的，我們相處時總是笑聲很大，但是一開始工作，
他就變成大魔王，我除了要對付他，還要幫忙身邊的人，不過在他的嚴格要求之下，
我們拍出了很多好的東西。


賓哥的工作方法

我的方法就是沒有方法，這不是一個好方法，但是是我的方法。
每次到拍片現場時，我的助理等工作人員都在那裏等我告訴他們要做什麼，
但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我總是要到了現場，觀察一下環境，思考可能性，才決定
今天要做什麼。這是一個風險很大的方法，但是是我的方法。

開拍之後我也常常冒險。在拍《紅氣球》的時候，有一幕是茱麗葉畢諾許的哭戲，
她旁邊有一個盲人調音師在調音，他彈的琴音很單調，我覺得這個單調的琴音
和茱麗葉畢諾許那當下的情緒兩相對比有一種張力，當我察覺到她要開始激烈地哭了，
我就慢慢把鏡頭搖到調音師的手上去，所以我們只聽得到她的哭聲，卻看不到她的表情。
這個鏡頭結束之後我其實蠻緊張的，我怕茱麗葉會生我的氣，我怕導演會不喜歡，
但是侯導看完之後說：就這樣了。於是就用了這個鏡頭。


請問賓哥在選擇器材上的偏好是？

我偏好用最簡單的器材，兩千年的時候台灣突然有很多年輕人投入電影產業，
但是沒有高額的資金預算，於是侯導和我們決定要和他們用一樣等級的器材拍片。
（我猜這段大概是說，要告訴年輕人沒有厲害的器材也可以拍出好的片子）

我最常用的燈是dido light（是一種可以在高中社團裡看到的燈），當然我們也用
大瓦數的燈，但只拿來工作用，不拿來拍攝。

我在美國拍片的時候（《今生，緣未了》在北美拍攝），有一段是男主角在停車場
很生氣地便走邊講電話，這裡的燈很難打，因為停車場太大了，我們要跟著演員走，
那時候我開的燈光是一支日光燈管，結果負責器材的公司為了讓那根燈管通電發光，
弄了一台跟前面這張桌子一樣大的電箱來，因為那電箱太大太重了，我們得用一個拖車
推著它前進，但它在移動時發出吵得不得了的噪音，而且它完全跟不上演員的速度，
所以我們最後是用一塊反光板解決這裡的打光。

產業成熟的美國器材都很先進複雜，但這有時也會出些問題。不要什麼都想用最好的，
去想怎麼樣最簡單可以達到你的要求。


賓哥在冒險時都沒有失敗過嗎？

失敗當然有過，但是記取那些教訓，為了之後不再犯，或是之後有可能會用到。
我剛開始攝影的時候（好像是賓哥的第一部片子）拍了一部紀錄片，關於飛機場的鴿子，
我第一天到機場去拍得很開心，結果回來一看，一隻鴿子都沒有，過曝了！
我第二次再去拍，做了一些調整，回來一看，鴿子有了，但只有兩三隻，
最後第三次我再去拍，終於拍到了清楚的鴿子。我記住了這個經驗，
後來拍《方世玉》的時候，我就把這個經驗拿來用，得到了乾淨的背景。
沒有所謂失敗的方法，只有適不適合使用在現在這個情況的方法。


沒有角度就是最好的角度

《咖啡時光》播放的片段是陽子和肇相處的片段，首先是他們到銀座去找一間老店，
在一間咖啡店裡休息，然後是另一天肇到陽子家去找他，給她看他畫的電車與嬰兒圖片，
然後再下一個場景是陽子一個人在另一間咖啡店。整段的節奏都很慢

看完《咖啡時光》的片段之後（賓哥說這段他看到要睡著了（台下哄笑））。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放這個段落，我覺得這部片裡比較有趣的是電車的場景。
那時到日本去拍攝之前申請了在電車上拍攝的允許，但是對方不給，
時間又太過緊迫來不及修改劇本，所以就硬著頭皮偷拍了，但是我們運氣很好，
有一次我身處的月台上只有我一個人，其它人都在對面的月台上，我的攝影機隱藏在
一個黑色的手提箱裡，偽裝成行李，為了和我的組員們說話，我留下攝影機到對面去，
回頭一看才發現，整個月台因為在做一些作業所以用白布和白膠帶貼滿了，
只有我的攝影機一個黑箱子非常明顯，但是沒有人為了那個黑箱子來質詢我們，
想來真的是很好運。

這部片子很多地方都是在房子裡，平常如果是同一個場景要拍很多次，我都會試著
從不同的方向、換不同的角度拍攝，可是那房間就是這麼小，攝影機就只能那樣擺，
那也沒關係，這個角度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角度。
《今生，緣未了》裡有一個畫面是拍攝紐約的行人，那些行人真的都是路人，不是演員，
一開始想過要從上方往下拍，但是機器太高了大家都會注意到，就不自然了，
從低處拍呢，又什麼都拍不到，最後我們用了一般人眼的高度，
如果沒有別的角度可以用了，這個就是最好的角度。


《挪威的時光》是用數位拍攝，賓哥覺得數位攝影如何？

我很不喜歡數位攝影。數位攝影太厲害了，怎麼拍都漂亮，隨便找一個人來拍都可以
拍得很美，可是它讓我感覺失去了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怎麼講，就是太漂亮了，
我不喜歡數位攝影，可是它是一個潮流，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用數位攝影拍片，
它的機器太強大了，但我想要一點挑戰，所以我就去破壞機器的設定，讓拍攝變困難，
我就是一個愛自找麻煩的人。


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是賓哥和杜可風一起拍攝的，聽說你們兩位完全是各自作業，
哪些畫面是你拍的，哪些是杜可風拍的呢？還有聽說杜可風是你的學生？　　　　　

（這段賓哥是用英文，我想是因為他覺得這個是很重要的事情，想親自解釋，
　但我和賓哥的英文似乎都不夠好XD，他很誠懇但是台下的人好像都還是有聽沒有懂XD
　我以我的理解寫下來，大家看過就算了不要太認真XD）

杜可風當初來台灣學中文的時候的確是和我一起（工作）過，後來他就離開台灣了，
他似乎有對別人說我有教過他，所以後來就有人說他是我的學生，但我們很快就有了
各自的發展，風格也不相同，我想了解我的人去看片子，就會知道哪些畫面是我拍的。


＝＝＝＝＝＝＝＝＝＝＝＝＝＝寫完的分隔線（呼）＝＝＝＝＝＝＝＝＝＝＝＝＝＝＝＝

法國人很愛問問題，但是因為我不太懂太過專業的問題，所以聽過就忘了XD
整個座談會時間很長，但我只能寫出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真是抱歉。
本來星期天就想寫完這篇文章，但是沒有時間，而且寫著寫著發現很雜很亂，
其實很想整理過再寫，可是星期一要寫時就發現記憶開始消失了，只好硬著頭皮趕著寫，
發在電影板當作閒聊分享這樣，若是有幸有板友喜歡這篇文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推文
發問，如果是我可以回答的我一定盡力回答（也有可能會勾起我一些忘掉的記憶），
如果我有地方出錯了，也請專業版友不吝指教，推文告訴我好讓我可以改正。

請務必不要轉載，因為我寫的也許和賓哥的原意有些出入，我不希望這篇
不完整的文章成為賓哥的一種發言。之後應該會綜合我的心得整理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真的很喜歡賓哥的板友可以發站內信給我，要是我真寫出來了可以交流一下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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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SESAMEWHO:很棒!
推 yuhung:推~~很詳細的紀錄啊！
推 sleepyrat:李大師阿賓的鏡頭真的很厲害!!!!!
推 sv1723:推 很有趣 是說哪間高中有dedo light太過份了吧...
推 sleepyrat:最神奇的應該是千禧曼波的夜店戲...用爆米花打光....XDD
推 LIATIC:謝謝分享!!
推 maninblue:很棒!!!
推 ryk:賓哥很強耶!我還買了他兩本光影詩集!!
推 Robert28:這才是攝影師!!!!!!太有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