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殘酷的海角七號，鄉民不解的野玫瑰

[roach1971 (ROACH)]

海角七號的底蘊是人生的殘酷、記憶與感情的空虛。為了迎合台灣的商業市場、
網路鄉民的口味，導演魏德聖做了成功的妥協，讓大部分觀眾覺得看到一部詼諧
幽默、沒有冷場的本土劇。但，魏德聖還是沒忘記他的作者身份，努力地將他的
創作意圖埋藏在電影裡等待人來探索。

第一次看海角七號是在試映會。第二次看是颱風夜在高雄凌晨零點零時爆滿的電
影院裡。比起多數是評論者與圈內人的試映場，大眾場次是連綿不斷、反射性的
笑聲。是的，魏德聖讓大部分觀眾看到習慣的鄉土劇，好像看到白冰冰、卓勝利、
陳松勇和文英，但又精緻有深度些。這也是諸多評論者對海角七號保留的地方：
誇張而不內斂的表演方式、超乎常理的對白、過多的巧合，只為了經營一個接一
個笑點。

是的，我們知道魏德聖面對的是一個不健全的觀影環境，歐美的藝術片還有人
看，台灣本土的藝術片注定慘兮兮。我們知道魏德聖面對的是侷限的資源，他沒
有太多時間與預算去挑演員，只能找出「音樂人演音樂電影」這最簡便快速的方
法。為了藏拙，魏德聖高明地選擇讓海角七號「動起來」。這是一部快速移動的
電影，從一開始高砂丸在海面上奔馳、阿嘉騎機車回恆春、載運模特兒的小巴穿
不過恆春城門，劇中十字路口車流交錯、茂伯和阿嘉騎機車送信、美玲跑到飯店
外攔車差點被撞倒，到最後中孝介的歌迷向海灘奔跑、阿嘉將七封情書送到海角
七號，整部戲不斷奔馳，快速串接鏡頭，配合著音樂的律動，讓觀眾一直保持在
高亢的情緒，配合笑點，不會煩膩。

這樣的剪接方式當然也有缺點，感情的醞釀難以深入。如喜宴後的海邊場景，勞
馬拿著妻子的照片四處向人說時，大大親吻他的額頭，勞馬如夢初醒般地趴臥在
大大膝上哭泣。這應是劇中副線最感人的場景，但導演已無暇營造，又快速將鏡
頭切回阿嘉房間。也可說是過多的笑點讓劇情無法深入，因為尚未爆紅的魏德
聖，一定不敢初出道就拍一部長達三小時的國片。

可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魏德聖心裡的吶喊：「我是創作者，我並不只是為了商
業考量來拍片！」證據在於「野玫瑰」，他把「野玫瑰」當成他也是一位作者的
最後證明，埋藏了不妨礙一般觀眾，但可讓海角七號的內涵無限擴充的能量。

是的，要看懂海角七號，「野玫瑰」是最重要也最不能忽略的提示，也是瞭解魏
德聖內心世界與創作意圖的鎖匙。一開始茂伯騎機車送信時，口裡哼的就是日文
版的「野玫瑰」。最後的安可曲，茂伯用月琴、大大用keybord、水蛙打鼓、勞馬
用口琴，然後阿嘉唱華語、中孝介唱日語，這就是魏德聖在演示，「野玫瑰」才
是海角七號的主節奏，重要性在其他歌曲之上。如果說「無樂不作」是阿嘉的歌，
「國境之南」表達樂團所有人愛情，那「野玫瑰」就是訴說全人類情感與命運的
樂曲，所以魏德聖讓這首歌跨樂器、跨語言地表現出來。

「野玫瑰」讓海角七號悲情的底醞呼之欲出。難以察覺，但確實是導演精妙設計
的，是阿嘉用華語唱出：

「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野玫瑰。清早盛開真鮮美，急忙跑去近前看。愈看
愈覺歡喜，玫瑰、玫瑰、紅玫瑰，荒地上的玫瑰。」

這時，一般觀眾只會聯想到阿嘉與友子的愛情。接著，中孝介用日文唱出第二段：

「男孩說我要採你，荒地上的野玫瑰。玫瑰說我要刺你，使你常會想起我。不敢
輕舉妄為，玫瑰、玫瑰、紅玫瑰，荒地上的玫瑰」

不瞭解「野玫瑰」的觀眾，這時只會聽到一串日文，導演選擇不在字幕上打出中
文歌詞，也就是刻意不讓只感受到歡樂劇情的觀眾沾染到海角七號的悲情底醞，
維持一致的觀影情緒。這時，鏡頭帶到老友子，她發現身旁的木盒，打開，年輕
時如天堂般在海邊嬉戲對著愛慕之人的笑容掉落，她拿起泛黃的情書閱讀。

「野玫瑰」始終沒有回復到華語版，因為最後一段由嘹亮的兒童合唱團唱出的歌
詞殘酷無比。鏡頭拉到離別的基隆港邊，梁文音飾演的小島友子穿著白色毛衣、
白色呢帽、白鞋白襪與花裙，等待相約私奔的老師。人潮雜遢穿梭，純潔的女孩
左顧右盼，起初懷疑是否老師被耽擱了或有變化，也或許期待摯愛的人突然就從
身邊冒出。但，當船笛響起，船要離開時，她發現了。怯懦逃避的老師忍不住探
出頭來看她最後一眼，在船邊站著一排揮手告別的人們，唯有一顆畏縮的頭顱膽
怯地低垂掛著。她發現了，嘴角開始抽蓄，不可置信的眼淚即將落下。電影落幕，
最後的聲音是清響的：

「男孩終於來折它，荒地上的野玫瑰。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著也不理，只好
由他折取。玫瑰、玫瑰、紅玫瑰，荒地上的玫瑰。」

「野玫瑰」的辭意並沒有扣準海角七號的劇情，魏德聖會採用，顯然是因為這首
歌可以引起普世共鳴（至少是受到西方文化影響的國度）。這是歌德的詩、舒伯
特的曲，述說的是「嚴肅又殘酷的人間無情」（藍祖蔚），相對應的就是「天地不
仁，以萬物為芻狗」。最後以純真無邪的童音唱出，也就是呼喊著：「人生就是如
此、人生就是如此，無需大驚小怪，也沒什麼了不起」。而梁文音最後還沒能奪
眶而出的淚水，就是魏德聖巧妙的佈局了。他要讓看了前面本土詼諧笑呵呵的觀
眾，直到最後才察覺一絲不對勁。

是的，悲情的底醞。從「野玫瑰」我們才能瞭解導演的企圖，以及一些劇中看似
唐突的情結。阿嘉跟公關友子的一夜情引起廣泛的討論與爭議，但本來就沒人說
這是一段有前途的愛情。阿嘉與公關友子，顯然是對應著小島友子與日籍老師。
60年前的愛情以悲劇收場，老師寫完信卻沒有寄出，阿嘉把信送達卻不讓我們
看到老友子的現貌與反應，以及最後一幕60年後悲傷的記憶，這都訴說著，愛
情與回憶往往只存在於我們的想像。最後一幕的殘酷，揭示了那七封情書不過是
墊基在老師片面的投射與想像上，所以到後來也就沒有寄出，只有等待他死亡、
骨化成灰，罪孽才得到救贖。

阿嘉把公關友子揹回房間後，原本也只想讓她清醒後送她回飯店吧。但當他說
出：「你真的那麼期待我們這群破銅爛鐵阿，我以為我會很成功，十五年過去了，
我還是失敗了，可是我真的不差。」友子伸出手，將他拉到身邊。飯店櫃臺美玲
對馬拉桑初生情愫，則是在代表會主席訓斥努力為生活奮鬥的馬拉桑後，現出疼
惜的表情。對應著情書裡說的：

「但你踩著紅蟻的樣子真美，像踩著一種奇幻的舞步，憤怒、強烈又帶著輕挑的
嬉笑。友子，我就是那時愛上你的。」

是的，愛情往往衍生於一種情境，就像男孩遇到野玫瑰，但最後仍將面對人間的
現實與殘酷。劇中人的感情往往是落寞的，勞馬受到妻子離別的創傷後無法再
起、水蛙無能掙脫愛情的現實困境，最令人動容的，是明珠抱著大大在海邊用日
文唱「給女兒」(a letter from my dad)。這暗示著，大大是明珠與日本人生的女兒，
或許母女曾在日本居住，因為明珠遭遇感情上的創傷而回來台灣（水蛙在練團時
看到明珠說妳回來了喔，跟別人介紹說這是我同學）。海的那一邊，是大大的父
親嗎？而在日據時代能唸中學的小島友子，年老時還在老舊的四合院幫忙家務，
孫女受創回恆春還必須委身飯店打掃，也就讓人不禁聯想，那七封情書的背後，
的確是只有死亡才能獲得原諒的變故了。

到此，我們就能瞭解，為什麼魏德聖一定要跟投資人力爭，還要投入數百萬元把
碼頭離別的實景做出來。因為，這就是他創作的原點。再一次引用魏德聖的話：

「最後的場面是整部電影的原點，是愛情遺憾的開始。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收到她
初戀的情書，她頭腦裡浮現的難道不是那個青春年少的自己和鍾愛的情人…如果
二十年後還有人記得《海角七號》這部電影，頭腦裡第一個浮現的畫面一定是，
那個帶白帽的少女孤單地站在人潮蜂湧的碼頭，等著他的情人出現！」

我們可以想像，戴著純潔白帽的女孩抿著嘴唇、不敢置信遭遇情人老師的背叛，
即將崩潰的片刻，純潔嗓音的「野玫瑰」響起，這一定是魏德聖魂牽縈繞的場景。
「野玫瑰」訴說的必然是左右他一生的悲泣與感傷。為了商業市場，魏德聖壓抑
著，只透過不敢全部用華語吟唱的「野玫瑰」來表白。當你學會了哼唱「野玫瑰」，
當你上網查詢「野玫瑰」的故事與意涵，或許，這會是你第二次進戲院看「海角
七號」的理由。再看一次，海角七號讓你感動的悲情底醞。

（本文來自 http://blog.eroach.net/index.php?load=read&id=1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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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6.59.167.50
→ ck22010:電影第一句就破題  之後貫串全文 起承轉合 最後化龍點睛
推 MuchoGusto:導演名字打錯了...
→ boyen3:搞不懂 為什麼電影一定要搞成沒人看 才不是商業化?
推 trinity1103:寫得真好
推 MeowMarch:Ja, die Heidenroeslein!
→ MeowMarch:I love it as the motivation of this melodiful movie
推 ikki:寫得很好 不過導演叫"魏德聖"
推 kauyau:寫的非常好　野玫瑰的歌詞意涵是讓我相當在意的　
→ kauyau:我總覺得劇中結尾的演唱會　雖然歡樂　可是會給人一種淡淡
→ kauyau:的無奈　電影結尾收的很好　
推 kevinau:堆 不過希望原PO趕快回來幫魏導正名一下
→ kevinau:推
→ awhat:我實在不懂 何來罪孽與背叛?
→ awhat:原作者是感情受創後才寫的嗎
※ 編輯: roach1971       來自: 119.14.119.117       (09/13 15:46)
推 penheart:觀察入微的影評　提供了另一個的不易被大眾所察覺的視角
推 keltt:罪孽與背叛是源自作者對最後港口那一幕的解讀
→ btpo:  片子紅了就會 開始雞蛋裡挑骨頭
推 railwayboy:寫的真好  導演的心思還真不是不容易看穿阿
→ ssarc:怎麼？ 一定要有一堆含意才比較高尚？ 商業化都不好？
推 NDSLite:堆
→ penheart:片子紅了 特別角度的影評都會變成雞蛋裡挑骨頭
推 keltt:雞蛋裡挑骨頭？我只看到作者在稱讚導演在掌握商業元素之餘，
→ keltt:還能巧妙的嵌入深層的意涵
→ azurefever:推 我喜歡野玫瑰那邊
推 hsin1207:推~我喜歡寫野玫瑰那段
推 wilsonlee:鏡頭拉到離別的"基隆港"邊???
推 svince88:有些人的辭彙大概只會講挑骨頭吧
推 BrentRoy:推不同角度觀感,推文有些人...嘖嘖
推 pttuui:推
→ laicking:魏導現在需要的是一部能募集資金的商業電影，講這些意義
→ laicking:不大，海角七號現在這樣最好，再加更多元素進去就不妙了
→ laicking:我覺得原作太悲觀，魏導應該自己也希望這部片是這樣
→ laicking:募到資金拍賽德克再放大絕就好了，何必急於一時
推 krokopaja:專業推，讓人好想再看一次
→ roach1971:我問過海角七號公關，她說那港口是基隆港
→ roach1971:所以小島友子是從恆春到基隆港千里迢迢私奔，被情人背叛
→ nopa118:基隆港..........
推 minnie:是在基隆港拍的還是連劇中也設定基隆港啊....
→ roach1971:電影一開始時說的1945年12月25日，就是第一批日僑遣返
→ roach1971:的日子，地點按照歷史也一定是在基隆港。但電影拍攝的
→ roach1971:地點不是在基隆港。
推 vehicle:那是在攝影棚裡面拍的...
→ tsaofan:...老師應該一開始就沒打算帶友子走吧 應該是友子自己跑去
推 hornman:這篇寫得很好啊  推文是怎麼回事......
推 airwalk: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部份(= =")感謝分享~~
推 joxygen:http://tinyurl.com/446c43
推 reke:大推這篇！！！
推 smokeblue:推
推 nidhogg:推
推 hsyuhe:推!!!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部分...
推 bagamanslim:推!
推 sanselee:推!
推 aax:推呀,這篇明明是在稱讚導演的巧思與對創作的堅持...
推 rubicube:推推
推 clearmoon:從野玫瑰歌詞來觀察的角度相當細緻,推這篇文
推 StrawBruce:(淚)
推 a22515517:推!!完全沒發現= =
推 johnnycgi:推，作者觀察入微且知識廣博
推 ninefishes:所以明珠說做了讓奶奶不原諒的事情是因為嫁給日本人??
→ ninefishes:但當初奶奶不也是想嫁給日本人??
推 hisoka666:就是因為被想嫁的人(老師)狠狠地背叛了 奶奶才這麼不願
→ hisoka666:孫女走上同樣的路 (有可能也被背叛)
→ hisoka666:沒想到最後孫女付出這麼大代價(偷錢)還是被背叛了
推 canwi:這篇文章寫得真好，建議搭配野玫瑰音樂收看全文，催淚..
推 burialberyl:茂伯用胡琴?
※ 編輯: roach1971       來自: 119.14.119.117       (09/13 23:56)
→ roach1971:應該是月琴，改了，謝謝
推 Eliko:好文，很感動
→ Eliko:水蛙是在練團的時候發現明珠回來了，不是在喜宴上
推 hitotsuhana:推 看第二次時 最後碼頭場面 感觸更深 心口沉甸許久
推 giwi5566:推
推 dearlayla:這篇寫的比電影好看
※ 編輯: roach1971       來自: 119.14.119.117       (09/14 03:31)
→ roach1971:水蛙的部分改正了，謝謝
推 Daski1023:雞蛋挑骨頭? 我怎麼覺得導演很明確表達他想說的
→ Daski1023:而不是所謂的為了迎合而商業化?
推 cloudbaby:很喜歡這篇，謝謝你的文章。
推 Dotes:推!
推 marshero:主題曲：野玫瑰．．．．．
推 b0850:大推~~~~MMMMMM
推 shodagu     :這篇很精準
推 richang:推!
推 kuraturbo:推!!!!!!!!!
推 paultsai:大推。不過...沒有註明原作者，難道陳老師也有上ptt ？
→ paultsai:roach1971...看來是正牌的陳豐偉了= =        有神快拜！
推 paultsai:表層歡樂背後的悲情底蘊之中更深刻的 是寬容 原諒 與和解
推 PiGFAcE:這篇超好 我第二次看也一直在意那首野玫瑰
推 elwyn:太專業了!!好文借轉
推 l357:這是目前所有影評最犀利的, 不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