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慮的敘事詩 ◎木心
第一首
花生醬草莓醬蘋果和汽水
四天內會吃光
每小時五十英里速度行駛三千二百英里
豈非六十五小時
道格拉斯
三小時的時差
要算進去
除了道格拉斯的貪睡
還有十二月的暴風雪
取道梯哈查比山隘利用與車速等同
的氣流由西向東可謂順風
乍入灣區大雨滂沱
車群擁塞在路上
滿耳不祥的喇叭聲
曲曲折折我直撲聖荷西谷
灰色天 灰色地 灰色路
唯高壓電線塔是有情物了
一動不動地迎送我們
到達巴斯托之先理該小事憩歇
前方是星月無光的莫哈韋沙漠
強風卷起野草球 團團飛過車旁
道格拉斯呆了 他開窗捉個野草球
拉斯維加斯
市街淹水
霓虹燈燦爛加一倍
賭場好躲雨
吃角子老虎吐給我一筆錢
道格拉斯輸得剩個大拇指
冒雨從加油站折回
吃三明治喝汽水找廁所清煙斗
尾食 蘋果就是尾食
布丁 不可能
我醒
他在檢查機油
早晨陽光 車窗結霜
車泊在亞利桑那小證
空白的廣告牌下
另一個問題是收音機只收 AM 廣播
我又不是鄉村歌曲迷
道格拉斯也不是
沒有比滾石樂更適合於駕駛的了
工業民歌之崛起與高速公路之興建
絕不是巧合
對嗎
道格拉斯說 對
絞死道格拉斯
他說 對
道路消失在濃雲中
顯然是暴風雪
發現車上有雪輪
又發現它並不能幫助我們
冰雹打車頂
毫無情趣地亂打
爬過新墨西哥州大陸中線點
再度暴風雪 強行沖到了阿布奎克
枯草球追我們 我們追枯草球
好疲倦
未及全程之半
嘗嘗開拓者的滋味吧 我不是先驅
你也不是 道格拉斯什麼也不是
德州潘罕鋒
大閃電 整個平原亮得像鋁板
黧郁的龐然貨卡隆隆而過 而過
我們的車如粒小甲蟲
小甲蟲就小甲蟲
豪華瓊森旅館的侍者
一連給我三杯濃咖啡
我淌汗 傻笑
道格拉斯說輪到你睡了
天色大明
整個人興奮得金剛鑽似的
道格 我開車 你再睡吧 你
猜想已經逃過了
所有與我和道格拉斯性命攸關的暴風雪
過俄克拉荷馬市
泥漿飛濺
沾污了好多裙好多靴子好多腿
道格瞪眼看我
道格是懦夫 膽小鬼
四點到六點的清晨最難熬
靠在座位上左也不好右也不好
沒有力氣罵他了
小岩市
住著一老友
畢竟南部人情濃似酒
引得道格拉斯撒嬌撒野
嗬嗨 安靜點 道格
我的朋友並不真是喜歡你
果然一回到車上警笛發狂嚎叫了
旋風
巨行漏斗從墨雲中蠕蠕垂落
魔王就是這樣子的
我們是路上獨一無二的行駛的車
道格拉斯也沒有被旋風卷去
午夜
埃爾維斯普里斯萊大廈關閉
就在外面看看
墓地周圍的佈置
田納西州有鞭炮買
點了引芯擲出車窗外
逗樂路人
使自己清醒
已是第八十個小時了
沿阿帕拉契山衝弗吉尼亞而達賓州
直落熟悉的東部走廊
西部孤險東部平陽彷彿故意做對比
大國往往是這樣的
道格
搖下窗啊
深呼吸
新澤西 哈巴肯高地
朝陽從紐約市升起
老牌哈德遜河
星期天的紐約
紐約靜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我放鞭炮了
他捧出一個野草球
擺在哥倫布的雕像柱下
為它拍照
別了 道格拉斯
你足夠駕車回你的波士頓
加媽媽熱湯軟床都是你的天賦本分
原諒我 道格拉斯
在第九十個小時分手
第九十六小時他來電話
為一百四十加崙汽油費道謝
還說 媽媽已承認他比從前可愛
叫他野草球
十二月的暴風雪
睡袋裡的野草球
聖誕快樂
絞死漂亮的道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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