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sasukex: 01/09 22:41
檸檬水
瑞蒙卡佛著
張定綺譯
幾個月前來我家丈量
牆壁準備做書架時，吉姆．西爾斯看起來
不像個獨生子才淹死
在埃瓦河裏的人。他毛髮濃密、充滿自信、
手指關節打得劈啪響、渾身是勁，我們
討論隔層、支架、比較這種橡木色
和那種橡木色。可是這是個小鎮，這個鎮，
自成一個小世界。過了六個月，書架
做好、交貨、安裝以後，吉姆的
父親霍華．西爾斯先生「替兒子善後」，
來粉刷我們的房子。他告訴我——因為我
發揮小鎮式客套精神問他：「吉姆可好？」——
他兒子的小吉姆上個春天死在河裏。
吉姆怪他自己。「他也忘不了
這事，」西爾斯先生補充說：「說不定他會一直
失魂落魄下去。」他摸摸印有雪溫．威廉斯
字樣工作帽的帽沿補充說。
吉姆必須等著看直昇機
用鉗子在河裏抓撈他兒子
的屍體，然後把它吊起來。「那種鉗子跟夾食物用的鉗子
很像，如果你能想像的話。連著一根鋼纜。上帝總是
拿走我們當中最可愛的人，是不是？」西爾斯先生說：「祂有
祂自己神秘的用心。」「你對這種事怎麼想？」
我想要知道。「我根本不去想。」他說：「祂的方式
我們不能問，也不能質詢。輪不到我們知道。
我只知道祂現在把他收回去了，那個小傢伙。」
他又告訴我吉姆一世的妻子帶他周遊歐洲十三
個國家，希望幫助他忘記這件事。可是
沒用。他不能。「任務未完成。」霍華說。
吉姆患了帕金森氏症。再下來怎麼辦？
他現在已經由歐洲回來了，但還是責怪自己
那天早晨不該派吉姆二世回車上去找那個
裝滿檸檬水的保溫瓶。他們那天根本用不著
檸檬水！上帝啊，上帝啊，他究竟在想什麼？到現在吉姆一世說了
不下一百——不，一千次——只要人家肯聽
他就說。要是那天早晨他打從一開始
就不要做什麼檸檬水！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甚至要是前一天晚上他們不去喜互惠買菜，要是
那堆黃檸檬不是剛好擺在
橘子、蘋果、葡萄柚和香蕉旁邊。
那才是吉姆一世真正要買的東西，一些橘子
和蘋果，不是用來做檸檬水的檸檬，去它的檸檬，他討厭
檸檬——至少現在他討厭——可是吉姆二世，他喜歡檸檬水，
一直都喜歡。他要檸檬水。
「咱們這麼說吧。」吉姆一世會說：「這些檸檬
必定是從什麼地方運來的，對不對？帝王谷，
很可能，要不然就是靠近薩克芮曼托那兒，那兒有人種檸檬，
對吧？」它們必須有人下種、灌溉、
照顧、由工人摘在麻袋裏、
秤好重、然後裝在箱子裏，用火車或
卡車送到這個被上帝拋棄、一個人只有眼睜睜
失去自己的孩子的地方！那些箱子會由一群
年齡比吉姆二世大不了多少的小夥子卸下來。
然後由那群小夥子拆箱，板條箱裏溢出大片黃兮兮、
檸檬兮兮的味道，浸泡
和噴灑在這些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在鎮上到處走動，
活著、呼吸著、生龍活虎的小鬼頭身上。然後它們被送到
店裏，放在那個攤位上，豎一個醒目的牌子說
你最近吃到過新鮮的檸檬嗎？照吉姆一世的
推理追溯回去，可以回溯到太初
地球上第一棵檸檬樹。要是地球上不曾出現過
檸檬，要是沒有喜互惠超市，那麼吉姆現在
還會有個兒子，對不對？而霍華．西爾斯也還會有個
孫子，那還用說。你知道，涉及這場悲劇的人
非常多。農人和採檸檬的工人、卡車司機、
規模龐大的喜互惠連鎖店……吉姆一世也有份，他當然會
負起他那份責任。他的罪孽
最深重。但霍華．西爾斯
告訴我，他還沒追究完。他總得設法擺脫這件事，恢復正常生活。
每個人的心都碎了，沒錯。但即使如此。
不久前，吉姆一世的妻子安排他參加
鎮上一個木雕班。現在他試著用刀子削出熊、
海狗、貓頭鷹、老鷹、海鷗、各式各樣的東西，但
他就是沒法子堅持到最後，把任何一件作品
完成，這是西爾斯先生的評語。霍華．西爾斯說，問題在於
每次吉姆一世從他的車床或他的
雕刻刀上抬起頭來，就會看見他的兒子從下游的水裏冒出來，
上升——該說是吊起來——開始繞著圈圈
轉呀轉呀，直到他升得很高，高高在樅樹林之上，鉗子
豎在他背後，然後直昇機轉個彎，在引擎隆隆聲和
螺旋槳的劈劈啪啪聲中，飛向上游。吉姆二世現在通過
列隊站在河岸上的搜索者上空。他的手臂相兩側伸開，
身上水滴四濺。他再次經過頭頂，
這次比較近，過一會兒又飛回來，準備著地，非常
輕柔地落地，就在他父親腳邊。一個
現在什麼都經歷過了的人——他的兒子被金屬鉗子從河裏
打撈起來，繞著圈子在樹頂上飛呀飛——現在最渴望的莫過於
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只有最可愛的人才有資格死。他記得
生活的可愛回憶。那段曾經可愛地
交付給他的另一種人生。
《浮世男女》瑞蒙卡佛著，羅勃阿特曼編，張定綺譯，時報，1994，p.225-p.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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