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蘭波 ◎木心
一次龐德式的迻譯
洪水之後
I
洪水的觀念漸漸淡薄
一只兔子在驢食草和鈴鐺花之間停步
站起來, 從蜘網下仰對長虹祈禱
寶石隱沒了
花朵卻張目環眺
污穢的街上
攤頭紛紛擺開
有人對版畫上的海船開槍
在藍鬍子家, 鮮血直流
在屠宰場, 馬戲團
血注涌, 奶水傾瀉
海狸築巢
北方小咖啡館
熱辣辣的瑪札格朗香氣四溢
邸宅霧靄繚繞
許多玻璃窗開著
喪服的稚子凝視不可解的遺像
小鎮廣場
一個孩童揮舞雙臂
雷電交作
鍾塔上的風信雞旋轉不停
某夫人在阿爾卑斯山上放一架大鋼琴
教堂十萬座祭壇前彌撒和初領聖體儀式
進行著
沙漠商隊拔營而去
在白冰與黑夜之間
輝煌大廈破土升起
之後, 月神聽到沙漠上豺狼長嗥
果園中踏著木屐唱嘶嗄的牧歌
紫色喬木林, 抽芽茁長
神明宣告, 春已降臨
池水幽咽無聲
濁浪淹沒林地
黑毯和管風琴
來吧, 洪水來吧
因為自從洪水退去之後
寶石深埋, 百花盛開
還有巫女在土鉢裡吹燃紅炭
彼之所知, 我所無知
她是再也不願說給我們聽了
II
是她, 死去的女孩
佇立薔薇叢後
亡母款款步下石階
表弟的四輪馬車
小弟（他在印度）
在石竹花燦爛處
面對夕陽
墓地, 紫羅蘭
這家的老一輩早已入土
將軍府邸四周黃葉堆積
這是南方
沿著紅土大道匆匆而行
趕到, 竟是一家空空的廢旅館
城堡等待出售
百葉窗凋敗零落
神父把教堂鎖了
帶著鑰匙一去不返
花園的衛舍無人影
圍牆這麼高
但聞樹梢蕭蕭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看的
草坡這樣延伸到小鎮上
雄雞沒了
鐵砧不見, 也沒了
河上的閘門空吊著
啊, 沙漠, 災劫
磨坊, 島嶼, 草垛
中邪的花喃喃
傾圮的山坡催人入眠
奇麗的獸逡巡相逐
歸於灼熱之淚的那種永恒
造成海濤洶涌
雲氣郁勃, 壁立如山
層層騰高, 陣陣遠去
III
予也聖徒
祈禱於高台
若馴良小獸
囓草
直囓到海灘
予也學士
端坐於靠椅
屋頂柯枝交錯
陰雨
連朝瀟淅
予也大道之行者
水聲淹沒履聲
西岸日落
一片
浣衣的皂沫
予也棄子
被拋於涯涘長堤
哀哀賤奴
匍匐
抬頭額觸蒼天
IV
我的墓穴
士敏土砌的
刷上白堊
於窪地深處
豎肘支頤
燈光照著報紙
真蠢
我把它一讀再讀
在我頭上
猙獰的大都會
烟霧瀰漫不散
泥漿紅紅的
在我墓穴周圍
是下水道, 四面八方
哦, 地球的厚度
除此別無所有
愁苦不時襲來
我想玩玩藍寶石色的金屬球
寂靜空洞由我主宰
拱頂的氣窗又露微明
古意
婉娈啊, 牧神之子
花冠覆額
陰影下雙眸耀如寶珠
觀頰沾染棕粉, 清俊似削
你的貝齒閃著幽光
你的胸像一架齊特拉琴
有什麼聲音, 和諧啊
從你臂彎間流出
看得見你的心在怦怦彈動
小腹中雌雄兩性沉眠未醒
夜來, 就輕搖這條右腿
還有左邊的同樣金茸毛的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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