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對一位年輕女士解說一幅風景畫

[kamadevas (蔗尾蜂房)]

畫面中密林的疏落處
覆著濕濡濡、金麟麟的苔跡
如太陽神留下的金色腳印
巨石與老樹的鬚根間
小溪奮力扭轉、逐漸湍急
樹下坐著的是特洛伊的王子與女眷
枝幹修長、碧葉簇新的櫸木
如蔽日的羽扇、旌旗
柏杉側身其間如儀杖、鹵簿
夏日的蟬聲兀自鳴金開道
路是有，一條小徑踩著溪石過水
從幽微的來處踮腳走向
走向同樣幽微的去處

妳說妳厭倦了文藝復興、古典神話、
一個又一個白種男性畫家
雖承認妳曾很喜歡華鐸、雷諾瓦
但現在已受不了…其實是受不了什麼呢?
或許是受不了畫面左側的廢墟
故做野蕨蔓生狀的柱廊如此矯情
令妳想起父親在首府華盛頓郊區的家
門廳也有仿古的羅馬樑柱
唉！黑人中產階級力爭上游不容易
令尊保養前院綠油油草皮不容易
而我呢，一位來自東亞的青年
連這不容易的箇中滋味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就這樣與妳並肩站在大都會的美術館中
這樣胡亂猜想、忍不住看向
妳略富肉感的臂膀的刺青圖案
街頭塗鴉風格的蒙納麗莎像

驀然從林中竄出的牛犢與羔羊
歡快奔跳到清溪中左踩右踏
隨後是一陣老成的牛羊的篤實蹄聲
牧人驅著他們的血汗財富
不左顧右盼只管在谿山間逶迤前進
或肩揹或頭頂沉重包袱的牧羊女
累得面無表情，涉水時也無暇撩起衣裙
到特洛伊城趕集的路程還漫長
來時路上艾達山如古老記憶的冰雪
已化成眼前凜冽的溪水
而牧人尚不知時代的走向
更不知來年此時他們將倉皇逃難
扶老攜幼再度自此渡河
河水默默流向戰艦即將蝟集的灘頭
動盪的時代就要開始了

我試圖向妳解釋
為何人物與風景、情由的界線
會逐漸模糊、交融
就像蒙納麗莎像的背後
邊角山水的地脈、水文如肌理畢現
欲細看時已難分雲霧、頭紗
衣紋皺褶或涇流溝痕
古老油彩的隙罅如瓷釉的冰裂紋
落在眉間、鼻樑、唇頷、肩頸
如糯滑黃石遍佈的礬巒異境
錐狀峰、穹狀峰、脊狀峰賞之不盡
更有如凝眸碧眼的天池鏡潭
使我的亟欲理解又成了迷離惘然

請隨我將目光放在特洛伊王子
腋下夾著的雕弓上
此時他閑適地半躺在樹下
愉快地側身回頭與結髮的妻子說話
即將代表父王出使斯巴達的王子
對未來充滿了期許
不時撥弄著弓弦低吟淺唱
如今他已不再是牧羊山間的落魄王孫
他剛剛才重返宮廷、見識到特洛伊
朝堂的壯美、神殿的莊嚴、東宮的奢華
這使他更加期盼出使斯巴達時
受軍禮盛大歡迎的場面
他駕著戰車自長槍巨盾旁馳騁而過
沿途播灑炫麗的金箔與花瓣
他怎知明年此時他將身中毒箭
倒在這棵樹下掙扎、抽搐、哀求
而被他拋棄的妻子將責備他的背叛
任他七竅流血而死
拒絕以祖傳的醫術救活他

請再隨我眺望遠處休耕的隴畝上
那兩個拉扯爭鬥莊稼漢
父親死命拽住踉蹌奔走的兒子
苦勸他別去特洛伊城闖蕩
並回頭指著那趕著驢車的行腳商人
而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車上到底載著什麼？我枉費猜疑
或許我知道太多畫面之外的故事
或許這些故事又全是騙局

多年前我曾看著同一幅畫
試圖向另一位女士解說
平淡的畫面下令人髮指的劇情
但現在可以輕鬆吐漏的心事
當年想對她說卻說不出口
只寫下這首無助釐清情景心境
反需要更多解說的詩
可我仍然覺得就這樣最好︰

  我發覺自己
  已看不懂妳眼中的風景
  無法了解風景的意義
  遠遠近近的城邦
  轉眼間可能變成廢墟
  妳迷戀廢墟嗎？
  我知道現代史起了變化
  古代史就被重塑
  妳又在考掘自己了嗎？
  啊！我已不解風情
  成為妳眼中風景的一部份
  非人的身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98.206.162.66
推 YeahJJ:威
※ 編輯: kamadevas       來自: 98.206.162.66        (07/27 14:37)
推 bll135:超強大
推 ya0380:
推 arkino:
推 airily2:
推 Dionisio:
推 u95109:
推 korn31910:
推 dragonsix:
推 izual:
推 AcidDebussy:難得 難為
推 simoo:
推 trustless:酷
推 jinds:
→ MsJay:完美
推 catspajamas:
推 sea35:極好 讀完令我感到滿足
推 jane1391:
推 excubitorium:
推 korn31910:
推 odie0618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