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未接來電

[Bjiao (以膝蓋繼續前行)]

打算這個下午，打電話給你
只因它有些許漫長
當我想著對你說的話，它很漫長
一如前一個下午，與每個下午
你很好，你會體貼
接起我的電話
我會問你：孩子，這個週末
回家嗎？如果答案是「會」
我不用多問便知道，你愛吃什麼。
你大概不會想到，這樣的一通
庸常的來電，其實在向你訴說：
「孩子，我知道，你也許
不是愛我的，但請你接受我的餽贈」
這件事，這是第一次打算向你說
即使沒有明明白白，說出口
此前至少一千次
或者，也有一千五百多次了
我對自己這麼說：當你不耐情緒下
掛掉某通我的電話
當你打斷我善意提醒，說我囉嗦
或者那次你發了脾氣、摔了東西
向我丟了些難聽的話語。
我知道，我不會也不能再
牽你的手，一起上街
你大概太大了；也不能
在任何一個清晨，叫醒睡眼惺忪的你
替你整好身上制服，聽你哀苦說：
想請病假，今天不想上學。
我知道，不能再見到你犯了某些錯
並擁抱自己的盛怒，狠狠地揍你
我已失去這樣感到心疼、感到悲傷的機會，我知道。
我很想告訴你，在你自然產時
我輕輕地夾了你的後腦一下
想告訴你，你學習開口說話時
由於工作繁忙，我沒有每次
都認真聽
我想告訴你，你三歲時
從樓梯上跌落，也受了傷
是因為我恰好失神，沒有好好抱緊
我想告訴你，你臉上那道
五歲留下的疤痕
是你玩水果刀，而我
沒把刀收好
告訴你八歲時有一次
我掉了錢，遷怒於你
告訴你一些不乾淨食物，主要是
我實在太累了：你國中幾年
吃的早餐裡，多多少少
有我的手上髒污或噴嚏…這些
請你原諒，雖然為了免去你可能的脾氣
或者想到你也許
有更重大關懷
這些不打算告訴你。
我也向你道歉，關於我的中年肥胖
我拉塌的家居形象
我的絮絮叨叨
你可能理解，你可能不理解
你看過電視裡的其他母親，見過同儕中
別人的母親；那些，可能比我更正常的母親
你帶回來的你的女人
我都認真觀察，仔細尋找
有沒有我的任何痕跡
那些在未來，或可能是你心中
更理想的母親，留給你自己的孩子
我很遺憾，某一天過後
我便無法完全理解你的話
即使我說一樣語言
我知道語言不是問題
我也無法應付你的憤怒
包括你對現實所發的任何負面情緒，即使
我還有能力，從口袋掏出漂亮甜膩的糖
我想買些東西給你，憑藉
我猜想的你，但我知道，你不會喜歡
我想跟你多說說話，以一些
最節制又無害的話題，你大概覺得
我的關注盡是無趣
我試著翻閱你在看的書，竊讀你留下的朋友來信
一如小時候，替你考前溫書；一如小時候，偷看你作文
我只是個與我的生活為伍的女人
一如你只能與你的生活共處
生活陪伴我，同時接受我無償無盡的陪伴
是我打破的所有碎玻璃，拼湊出我絕大部分的人生
而不是你。你的人生
用其他的方式拼湊
總總我所不理解的，你的在乎，你的不在乎
所以，可能你會有一次偷偷望我，想翻找
我對你的憤恨。如果你這麼做
我會篤定告訴你：沒有！
有憤恨，但沒有對你
我大概不是愛你，而是夠自私、夠愛自己
我親自買下的衣服
就算不愛穿，也從不嫌醜
你是我的決定
你是我的買賣
你是我的一如我是我的
我收藏所有的你，一如我悉心收拾自己
我收藏你留下，那些作業簿
作業簿收藏你與今日不同的那些字跡
那些字跡收藏你與你的母親
一起共有的成長記憶
你不在，我有許多方式
可以繼續擁有你
像是回憶六歲時的你
像是打掃你的空房
或者忙完就坐下稍事休息
看你慣用的餐具，發呆一晌
或者刻意煮一道
你喜歡的菜，親自品嚐你的喜歡
或是猜想此時此刻你做什麼
或是等待自己更細膩
拿捏好時間，才去電給你
不管你在我這裡，曾經見到多少
我和你的距離
這些事，還是打算告訴你
透過一通表面性質的電話，告訴你
而非透過這些具體的言語
所以，我在等待這個下午真的夠長了
打算就在這個下午打電話給你
或許只是因為，住隔壁的老鄰居
不意得了老人癡呆
竟不認得自己孩子，這事
多少讓我有點精神焦慮
你大概接起電話
說忙，說週末不回來了
我會交代一下，要你記得吃飯和早睡
或者乾脆不交代
你知道，我這幾年的壞記性
然後我安靜說完，安靜聽你掛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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