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atball (鎧特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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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討論] ──有關想像的三種意象 簡政珍
時間Sat May 8 03:58:50 2010
──有關想像的三種意象 簡政珍/文
台灣的詩人與讀者經常陷入一種「迷思」,誤以為詩純粹是想像的發揮。詩當然
展現想像,但是「純粹」的想像,卻可能是想像不足所穿戴的面具。關鍵在於:
這些想像是否有人生與現實的參考點。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表象飛得很高,但終
必墜落。會放風箏的人,能讓風箏飛得高,與風雲辯證,但線的另一頭卻在人間
,在人的手中。放風箏是人以線控制風箏,還能在高處演練各種姿態的藝術。沒
有「控制」,就沒有藝術。
詩作亦然。沒有現實與人生的參考點,所寫作的意象,如「我嘴巴吐出一個太陽
」,「貓掉了一根螺絲在我體內」,空有「想像」的假象,卻經不起檢驗。等而
下之,在詩行中玩弄形式的遊戲,故意空一格,故意讓文字少了偏旁,故意用一
些電腦的符號取代文字,「詩行」的行進故意落掉幾行,文字與意象任意的排列
組合,都可以美其名為「後現代時代」想像的發揮。
當然,玩弄文字遊戲而美其名為「想像」,硬要詮釋,還是可以找到措辭與理論
的根據,甚至可以從人生中找到點滴的立足點。嘴巴裡不可能有太陽,但「我嘴
巴吐出一個太陽」中的「太陽」,可以宣稱是一種比喻,表示熱情。整個詩句的
意象表示「我講出充滿熱情的言語」。同理,貓肚子裡不可能有螺絲,但我們也
刻意為「貓掉了一根螺絲在我體內」中的「螺絲」找到詮釋的說詞:「螺絲」暗
喻關鍵生命的零件,這個零件已經轉到人體,因此貓的生命機能也危在旦夕。
任何不在現場的物像,跳脫時空的限制,而隨意拿來當作比喻,是早期藝術創作
慣用的手法。二十世紀初,強調對比剪輯的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
為了呈現帝俄時代沙皇屠殺老百姓的殘暴,在屠殺的場面中,穿插了屠宰牛的畫
面,但現場並沒有牛。原來這是個比喻。但現今只有十幾流的導演才會如此拍攝
電影,當作大學電影社團學生的「處女作」,還很難差強人意。
真正的創意才自於現場景象巧妙的運用。李安的《臥虎藏龍》裡,李慕白與俞秀
蓮遊走江湖尋找玉嬌龍。有一景,兩個人在畫面右邊騎馬由遠而近,左邊一潭湖
水,漁夫在撒網。細緻敏銳的觀眾看到這一景必然有所感動與感慨。電影一開始
,李慕白已經向俞秀蓮表明想要封劍歸隱山林;所謂歸隱山林,正是當前畫面左
邊漁夫生活的寫照,但是他必須要走右邊這一條路,去尋找盜劍的玉嬌龍,去捲
入江湖的風暴。事實上,這條路的終點,就是他的死亡。漁夫撒網是李慕白心存
退隱的隱喻,而這個隱喻在鄉野人間的現場,不是從外太空來的天兵天將。
當前電影導演有這樣的自覺:比喻與符號的襯托與指涉,要以現場的景象自然呈
現,才能顯現真正的創意。刻意為之的技巧意味其技巧有問題,因為這可能是編
導缺乏運用現場的想像力,才需要以凸顯的技巧遮掩。
但台灣詩的創作者與讀者卻還在「崇拜」這類刻意為之的寫作。好似五、六0年
代部分玩弄超現實遊戲的詩人,被選上「十大詩人」後,變成傳世的仙丹。超現
實的寫作,也經常搬出畫家達利當作護身符。殊不知首創超現實的思維是創新的
想像,一再複製模仿超現實是缺乏想像。台灣的詩壇的讀者還在崇拜那些模仿、
套用文字遊戲理論的「大」詩人。
追根究底,我們的詩讀者因為對於詩的「敬畏」,而造成對想像的迷思,以填補
內心的虧缺。由於「想像」被炒作成又鹹又辣的一道菜,讀者習慣這樣的口味後
,自然而動人的意象已經沒有感覺。事實上,如此的「詩教育」情境,已經使許
多詩讀者漸漸喪失想像力。自稱有想像力的讀者,不妨以上述《臥虎藏龍》的片
段作自我的檢驗。大部分的讀者對於其中隱約感人的情境可能視若無睹。更多的
人還懷疑是否有這個畫面,因為他們只能觀賞影片裡的「大動作」。
假如如此豐富的電影影像看過去都沒感覺,對於那些取自現實而深入人心的意象
會有反應嗎?可以想見這樣讀者只能在類似「我嘴巴吐出一個太陽」的詩行,以
及文字刻意耍弄拼貼的「大動作」裡,找到想像力的依托。這是台灣詩壇的悲哀
。
其實,結合現實景象與想像力的創作更具挑戰性,因為意象要扣緊現場的狀態,
又要以這種狀態延伸隱約的意涵。這些意象有兩種型態。一種是想像出來意象,
在實景與非實景之間,但有極大的說服力,一種是存在於現場,有活生生的輪廓
。
在實景與非實景之間的意象
假設以「鞋」命題,如此的詩行:「隨著運氣/在人的腳下過活/為了蛇蠍的慾望
/曾經荊棘穿孔/為了一個濫情的場景/曾經豪邁地/踢起污濁的水花」。「蛇蠍」
的意象可能是想像出來的,以物象取代「惡毒」的理念又包容如此的理念,「實
」中有「虛」的美感。但是在鞋子走過荊棘而被刺穿的過程中,也可能有蛇蠍在
現場。事實上,假如把蛇蠍當作是實景,更能因為其「咬刺」的特性,進一步與
「穿孔」的意象呼應。第二組意象「污濁的水花」是對典型「江邊惜別」的再書
寫,將隱約的諷喻藏在「污濁」的措辭裡。
假設我們以「失眠」為題,如此的意象:「一條記憶深處/爬出來的毛蟲/搔癢午
夜黏貼木床的肌膚」,毛蟲可能是現實裡的想像,但卻是思維裡的真實。這是「
虛」依附「實」的說服力。詩中人因為這條毛蟲而失眠,因為它爬過記憶的傷口
,搔動人心。「黏貼木床的肌膚」一方面是夏天睡覺時流汗的的實景,一方面暗
喻心思在又癢又痛的往事中,肌膚所滲出的冷汗。
現場的實景
現場的實景要賦予想像與思維的縱深,是對詩人最大的考驗,但卻被一般讀者所
忽視。試看如此的詩行:「國喪日那天/防波堤上的風箏飛得特別高」,以風箏
的上揚,反襯人心情的下墜。風箏迎風自在遨翔,無視人間的生離死別。防波堤
暗示島國臨海面對彼岸,細緻的讀者當會想到國喪是否會帶來動亂與危機?再看
:「昨日妳的言語夾帶大量的口沫/今天果然爆發如此的風雨」,昨日的口沫與
今日的風雨都是實景,經由詩行的連結似乎造成因果關係。印證人生,夾帶口沫
的言語可能暗藏人事的風暴,以自然的風雨襯顯。這是昨天的「因」,造成今天
的「果」。假如讀者能在以下的詩行裡,深刻體會到實景的輪廓以及想像的運用
,他就是一個對詩與人生都很有感覺的讀者:
四點鐘的約會
四點鐘的時候
妳將撥弄這一條街道的風沙
妳將加速交通號誌的閃爍
我們心中累積的微塵
四點鐘的時候
妳將帶著遮蔽時間的面具
讓我看不到快速移動的日影
讓我逐漸老花的視野裡
看到妳春光乍現的
幾根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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