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詩已經很不幸的變成年刊，以下會出現在第三期。
應該今年內會出刊，希望。
有些儘量誠實的話：關於蕭蕭，及《情無限，思無邪》
敬稱一概略。
我是一個準備不周的讀者，而且充滿偏見。我高二才開始閱讀現代詩（意思是會去找
來看），大學一年級時做過一次完全不精確缺乏意義的自我統計，已讀詩集（含選集）
約四五十本（好歹也有三四十本），詩合計三千餘首；且在某個（校園）文學獎評審
會議聽到擔任評審的一位知名詩人說到：「我們一年要讀上萬首詩」，當時信以為真，
後來才明白那多少是誇飾法。如果要照那樣的標準計算，我目前為止的人生得讀詩十
萬首，才算夠格去談論關於詩。不過到目前為止，我讀過的量恐怕是還沒有破萬，我
猜啦*1。
這次我要談的是各種編、著作一零八種以上的蕭蕭（1947-）。我多數都沒看過，實在
心慌。因為這樣從我買了《情無限，思無邪》這本詩集到開始起筆足足過了一個多月。
我度過一個個個軍營裡不能寫作只能胡想的日子，以及一個又下一個不想做事的短暫
休假。中間跟編輯討論過，我真想放棄換個目標（或者就乾脆讓我多放點不用大腦的
假）。說了這麼多，其實我是在逃避一件事情。其實我又要寫壞話了。其實一直寫壞
話有它痛苦的層面。總編、老闆告訴我，我應該嘗試在這專欄設定一個目標，建立一
個觀點或架構之類的。我覺得他們說得很對，但對於之後要談的對象是哪些我幾乎都
……還不知道啊。如果要從第一期開始可能維持到最後的，也許只有寫些不好聽的話
還有一些個人生活的抱怨。
*1畢竟這種計算很蠢。洛夫的《漂木》該算一首詩還是幾百首？
然後時光匆匆這間中我去寫了幾千字的小說（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寫完），度過更多
不能寫作甚至不能胡想的日子，更多短得有時不及思考的休假，把夏天都過完。起初
收假回營時我都帶著這本詩集。它是我唯一在軍中讀過的詩集，因為我覺得要簡潔（
但能認真）地解釋、回答關於詩的問題（它通常只是一個短暫的、消磨時間的社交活
動），很麻煩且有點尷尬；但這本詩集我要寫評論。也就是有一個比較為世人接受的
理由，它像是我的工作（雖然沒有錢拿）。幾乎在沒別的書可讀的時候，我才讀它（
有幾次是在搭遊覽車），所以我實際面對那樣的問題大約只有一次。然後我接著被問
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寫得好嗎？」「不好啊。嗯，呃，我覺得不好。我覺得啦。」
後來又過了一個月吧，我才決定不帶著它了：這時我覺悟若要向人介紹一本我不喜歡
的書，也蠻尷尬的，多帶一本書也麻煩。更重要的是，我越來越不喜歡它。
我保證我讀完了《情無限，思無邪》，雖然過程是有些零碎的片段的，未必都精密仔
細的讀，但至我續寫本文前累積起來我保證我讀了兩遍以上（也就是每頁都翻過兩遍
以上）。這樣說我知道非常無禮，但我還沒把最傷人的話講出來。
讀這本詩集時，我想到的第一個重要問題是關於世代、時代與理解。多年前我在一個
文學獎頒獎典禮，聽到一位老詩人說，得首獎的作品他已經看不懂了（那的確是件偏
重奇巧的作品）。但是他要接受它，必須要承認它是詩，畢竟它受過了評審們的檢驗
（評審平均比他小上三四十歲），它一定有好的地方。對於那比他年幼六十歲的詩，
他只能信賴比他小三十歲的人的眼光及理解了。我一直記得，也許是因為他並不為老
而尊，而提出一種（有條件的）寬容姿態。但若是反過來呢？面對比我年老六十年（
只是打個比方）的詩，有些我能感到它們的優異之處，而對不行的，我還能維持（有
條件的）寬容嗎？那是因為它們不夠好，或是我缺乏理解的一些能力或條件呢？（具
體點說，像是口語的腔調等等）或者我是否根本用錯標準，犯了以詩律判詞調的蠢事？
再來我要談一下，對一本詩集而言最糟，最傷人心的評價是什麼。是說它根本不能稱
為一本詩集，寫得根本不是詩，是嗎？不是。是整本詩集裡，竟然沒有一首寫得夠好
的。在前者，做出這種判斷的讀者和詩集的作者，顯然對於詩的界定、審美觀等等有
相當巨大的分歧，它甚至可以稱為文化差異，可能就是個詩律判詞調的案例。而在後
者，至少在讀者看來共識是存在的，讀者認為他理解它們成其為詩歌的條件與缺憾（
雖然仍可能是詩律判詞調的案例）。
近年來我母親迷信漸深（我一直以為受過師專教育的她不至如此程度），受唯心聖教
（自稱）混元禪師（和成崑的渾號一樣）這等奸佞欺惑，為此我和她拌過幾次嘴，我
實在不算個口才便給的人，但仗著畢不了業的研究生高等教育身份等加持（？）還是
數度令她無言。當然我還是無法阻止她。後來有次我父母便說，我說話不必如此直接，
這麼傷人，有些事放心裡就好了（他們擔心我不懂跟人應對的道理）。「問題是，我
想讓你知道。」讓她知道，這讓我多麼不滿，不爽，傷心，恨怒。所以那型態定然有
傷心與恨怒，像詩得寫成詩一樣。
遺憾的是我得給這本詩集這種傷人的評價，我認為我理解它們成其為詩歌的條件與缺
憾，可是整本詩集竟然沒有一首寫得夠好的。我的閱讀是浮動的，有時我讀同一首詩
好壞的觀感並不太相同，這似乎說明我易受文本外的因素影響，但我翻讀這本詩集的
情緒就像台灣現在的經濟與政治……好，讓我們繼續下一個話題。
讓我開始拼湊、整理、搆撰理由們。
不是一個／一次重大的缺陷（也許能算是「一種」），而是一群微小的元因，
造成世界末日的災難。
從詩集的命名開始，它漸漸給了我失望。《情無限，思無邪》這個命名，「思無邪」*2
讓我直覺想到了《詩經》，及以此評價詩經的孔子，「情無限」又提示人情倫理的重
要（它還在思無邪之前），我對這本詩集的第一偏見，是它該是一種儒家價值觀為基
底的、對《詩經》（或「詩」）的回應。並且由翻開折頁作者簡介，看到蕭蕭蒼蒼灰
髮、君子翩翩的照片（真的不戴眼鏡比較帥，以前我只看過戴眼鏡的），再翻開目次，
看到輯一名目為「有些你我記掛的人」，更加確認、深刻我的偏見。再看到封底所載：
「既有淡而情味深長的情無限作品，又有蕭蕭最膾炙人口、思之無邪的小小禪詩。」
便大不以為然：（在儒家價值的脈絡下）「思無邪」怎可以與「情無限」分別理解，
並且掛載在「禪詩」（偏屬佛道價值體系）底下？甚至懷疑可能是編輯在編寫這種書
籍介紹時並不用功所致。我錯了，對不起，責任編輯黃姣潔小姐、釀出版的工作人員、
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我錯了，實在非常抱歉，真的。這本詩集就是那樣寫的，
和《詩經》沒有太大關係。如果我先想到，世界上已編有《思無邪匯寶》那樣一套書，
我或者就會以為，以思之無邪指稱（多少已離脫佛教範疇的）「現代禪詩」，是一種
思想的創意。但太遲了。思無邪與色情小說還有對立的機鋒趣味，與禪詩，則塵埃所
是，雲水本如，何必云邪？
*2 出於〈魯頌．駉〉：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駰有騢，有驔有魚，以車
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一般以「思」為語氣詞，而孔子乃轉以為「思想」之意。
不以「思」為虛詞的看法，可參見TG的烘焙機 http://www.tglin.idv.tw/ 雜文區〈
也談思無邪〉。依TG的考據及意見，〈駉〉篇的「思」字，作「使」字解更為合理。
若此成立，則我進一步聯想並參照《論語》其他關於《詩》的談話，孔子對《詩經》
的評價可能是有「詩能使人不暴亂、合禮守道」的意思（但TG未作如是推論）。
至於整本詩集如何讓我不滿意？一言以蔽之……不過，還是先不要一言蔽之吧。整本
詩集分成六個子輯，分別是：一、有些你我記掛的人（二十一首）；二、有些讓人馳
想的島（二十四首）；三、有些無法揀擇的命與運（十首）；四、有些思無邪；五、
有些石頭小子仍然激動（十二首）；六、有些可以解渴有些更渴（十六首）。第一輯
除了人情懷感（父母親五首）、義理世故，也有些私慕的對象（不意外的，有孔子；
還有「文明四氏」：伏羲氏、神農氏、有巢氏、燧人氏；有趣的是還有「新詩」）。
第二輯的島嶼風情不只台灣，還有巴里島，希臘半島。第三輯是從《雷雨師一百籤》*3
第七十一籤寫到第八十籤。第四輯是思無邪之「現代禪詩」。第五輯主角是顆石頭，
整體上也是「現代禪詩」。第六輯寫了四種飲料，四種瓜，三次黑色，五種修辭格。
蕭蕭似乎對自己的詩是頗有信心，這本詩集不找人寫序，也不寫後記，只在封底附上
張默（1931-）、白靈（1951-）、丁旭輝（1967-）三位的短評（但這些短評並不是
針對這本詩集的）*4。所以照往例，錄幾首詩給大家見證並再談談：
*3 詩集內標明為「霞海城隍」版。雷雨師百籤為相當普遍的籤詩，尤為關帝廟、
城隍廟常用。
*4 題外，丁旭輝於「意象」一詞似乎不含「外在視覺形式」，令我不大明白。
張默說他「為詩人造像，為詩作演義，為詩壇植林，為讀者點燈」，詩評論的聲音
遠遠超過詩創作。這一次，他以現實裡的無限之情、現實外的無邪之思入詩，要點一
盞讀者既熟悉又驚喜的創作之燈。
白靈說他「出版詩集的方式很像要到心境的高才放煙火、或落入生活低窪才展演水
舞，而且見好即收，從不拖泥帶水。」
丁旭輝指出蕭蕭詩作「乃是以外景（外在視覺形式）與內景（意象）的雙重簡約為
基礎，利用簡約後極簡的意象凝緊全詩的焦點，藉以彰顯豐富的詩意與美感，將詩意
涵融於抽象的心象與簡潔的詩語之中。」這本詩集就是見證。
〈命運書——其一〉
腳尚未啟程，心早已先隨
喜鵲，飛回久年的屋簷
剛發的紅蕊
把心中鬱結卸下吧！
讓閨房裡巧笑聲迴盪
不管天地間落葉
旅途霜飛
附：臺北霞海城隍廟《百首籤詩．第七十一籤》
喜雀簷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欲歸心。（「雀」當作「鵲」）
繡帷重結鴛鴦帶，葉落霜凋暮色侵。（「凋」當作「飛」，「暮」當作「寒」）
〈命運書——其十〉
山窮／水盡
轉個彎會看到不同的風景
或者：
換個髮型會有不同的心情
或者：
換個心情，召喚柳暗／花明
附：臺北霞海城隍廟《百首籤詩．第八十籤》
一朝無事忽遭官，也是門衰墳未安。
改換陰陽移禍福，勸君莫作等閒看。
選命運書這一輯，當然是因為我覺得比較好談。讀完第一首，相信讀者都能注意到，
籤詩寫什麼蕭蕭就寫什麼，這輯大半是這樣子，另一小半，則和籤詩表現的意象較無
關係。這一輯因著籤詩的緣故，背負了些相通的問題，這些問題沒有解決就成了缺點。
首先便是和籤詩的關係，你既不能和它一個樣，又不能和它沒關係。就我看來，這第
一首寫得跟籤詩一個樣，第十首則寫得沒關係；還有更妙的：
〈命運書——其六〉
花生，腰果，核桃，杏
多少蔬菜瓜果，依賴一個「仁」
延續種族生存
三千律法，八千文
多少路向選擇，依賴一個「善」
禍與福輕易判分
附：臺北霞海城隍廟《百首籤詩．第七十六籤》
三千律法八千文，此事如何說與君。
善惡兩途終自作，一生福禍此中分。
前半段只能硬從仁到善搭關係，不然可就沒關係，而後半段又和籤詩寫得一個樣，依
我看這樣的關係不是好關係。總之依我的看法，這十首詩都沒有很漂亮的解決關係籤
詩的問題。再來的問題是，籤詩這個題材有沒有充分發揮？顯然也沒有，所附籤詩不
錄凶吉，未載干支，凶吉與干支當然也不曾利用，也許蕭蕭已經忘了它們存在。它們
都是可以大作文章的，我這個人才識貧窮，見了這種浪費材料的作法，心裡並不好過；
雖然寫下去這組詩很可能每首詩就無法維持在十行以內——不過我個人覺得這應該是
無所謂的一件事，因為我從每首詩的行數（八行九行六行不一）參不出什麼東西來。
再來，這輯名為「有些無法揀擇的命與運」，這名稱當是從籤詩（你不知道會抽到什
麼）來的，但這輯的組成又太過整齊：七十一到八十。這倒顯得它像是揀擇後的結果，
即使始於七十一終於八十很可能是百首十等分抽籤決定的。但既然決定抽籤向十首籤
詩挑戰，何不乾脆抽十次籤？
接著，我得說一件其實我還無法說明白的事情：這些詩讀起來，讓我覺得像是「命題
作文」。這並不是說揀擇題材或選定題目然後寫詩是不對的不好的。某方面來說我覺
得這是寫作的正道，思考要寫什麼——有人不喜歡用思考這個詞，那我也可以這樣描
述它：讓要寫的東西停留在身體裡（有人覺得「穿透」比較有快感），然後有一天你
可以把它拿出來。我只能說，那些讓我感到是傑作的東西從來沒有讓我想到，它們有
點像命題作文*a。這整本詩集有大半都讓我感到有點像命題作文，這應該就是我為什
麼不喜歡它。我的壞話算說完了。
*a 後來我讀到閻連科的《我與父輩》的〈尊嚴〉一篇，或者算是反例。如果命題作文
出了尊嚴這個題目，那把它中間一部分抽出來，就真真堪是完美的了。不過現代詩或
小說，好像還真想不到。
其實我覺得蕭蕭該被寫進文學史。至少現代詩史。尤其是，比起過去的時代，我們更
有機會構設文學／詩如何被界定、被教育、以及被認知的歷史；而且這些界定、教育
以及認知，可以包含那些對文學／詩比較沒有興趣的人，或「認識」不多的人。這樣
的架構，依我管見並不比建立一個詩品式的（或更立體複雜的）詩人承傳譜系困難，
而且比起名家名著的陳列更像文學史。
這部份的歷史不可能沒有蕭蕭，他非常重要，他從事現代詩選、現代詩賞讀、現代詩
習作，乃至參考書、國語文教科書的編寫，這些經歷已三十幾年。對於近三十幾年學
習過現代詩的人甚至可說，沒讀過蕭蕭寫的詩，也該讀過蕭蕭編的書。鯨向海這麼寫
過：「我看到這本《八十九年詩選》的主編蕭蕭…他的詩我不是很熟，我覺得他最好
的是詩論以及編輯了許多不錯的詩選。」（鯨向海，2001，〈激發搞笑的力量——年
度詩選座談會亂記〉*5）我則是更不熟，在高二時在學校圖書館翻了《現代詩遊戲》
（應該是吧？），看到裡面的習題，覺得自己不能從習題學詩，轉頭找各種詩選名家
詩集去了。那時候我太自以為是，以為詩崇高得緊，不把遊戲習題當回事；其實我不
過是暗戀了一個女孩子才開始學詩的。從我這種態度就知道為何我那時談不成戀愛。
現在我依然執己為是，但稍微懂得反思。雖然我對《情無限，思無邪》這本詩集寫了
幾千字的壞話，可是從詩本身來說，蕭蕭也有進入文學史的理由：這本詩集裡有些作
品是二三十年前的蕭蕭不可能寫的，對他不熟如我也是顯而易見（更多人可是數十年
如一日，其中差異唯專精者方能洞見）。在他所寫所編的詩與書上面，當有「詩的界
定」觀念變動的痕跡。界定文學的權力，並不總是由「專業人士」掌握，它可能由媒
體催動，由讀者成就；而蕭蕭即便未掌握，總也多多少少地影響了多數的讀者（包括
那些為應付考試不得不讀的人）。
*5 時間點我認為重要，故標示出。全文見
http://mypaper.pchome.com.tw/eyetoeye/post/228269 一個孤証是無法定案的，
但我總覺得「不熟蕭蕭的詩」在我的世代前後可能多數是事實。
像蕭蕭這樣參與青少年語文教育的詩人（而且教材廣被運用），就我所知好像沒有了
——我指的是輩份較他晚的（白靈等算他同輩）。雖然比較起來有點怪，但這讓我想
到吳晟（1944-），然後就我所知又好像沒有了。希望只是我這個人太過無知，或者
僅僅是世代交替得遲緩也好：說到「世代交替」，好像總是有得交替，其實不見得，
可能因為什麼因素某些類型的人就沒有了（或冒不出來？）。而這裡提到的兩種類型，
他們做的事我覺得都該有人做下去，就像天該下雨，天不能不下雨：
〈雨不是雲〉
雨是人
不能一直閒著
為了在地上彈跳在地下橫衝直撞直直直直落下……
雨落通常不是直的，而是被風撕扯，扭爛，斜三歪四，群集，孤立，你情我願勾搭爭
鬥。人生來不知為何要受這種苦，也許是不能閒著吧。
購書於2011年5月。
續筆於退伍（10/11）前幾天，完稿於退伍後幾天。
完稿時聞貓叫數聲，驚見時刻為04:44（這完全是真的）。
一度考慮集資潛逃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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