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 ◎木心
I
朦朧中劇烈振動
火車一節節曳上渡輪
空調停止，開窗沒作用
前後左右無非是車廂，車廂
阻絕了海風送涼
羅馬憲兵去外面透氣
我連日疲乏只圖昏睡
金黃的葵花田朵朵人臉般大
整齊劃一，面對我燦爛
夢中也記得我要跨越墨西拿海峽
去看神廟中最悲愴的塞傑斯塔
歷二十五世紀，三十六巨柱直聳
世人不知神意鯁噎在殘破裡
猶如我想哭的時候從來不哭
II
卡塔尼亞火車站
一大車一大車軍人
當局調遣意大利半島武力
暫時接管西西里
撤軍日期，視情況而定
曾目睹腓尼基人羅馬人
西班牙人美國人強行登陸
今天意大利人老戲新演
西西里自己是練達而羞澀的
海灘上綠樹、長椅、冰水
七分和平三分富裕就是天堂了
星期日，街上空寂無人
廢氣薰黑房屋，滿壁塗鴉
兩名金髮女郎與一個小子對罵
III
巴勒摩早晨，汽車塞滿街路
黑塵中美麗發愁的巴洛克建築
優雅小陽台，沒落貴族之眼
轉入巷子，眾石屋聯手謀滅陽光
低矮的食舖，披薩披薩披薩
拳大的飯糰中眠著乳酪火腿
包一層薄薄的麵皮油炸個金黃
吃那冰淇淋漢堡包吧，OK
邊走邊吃，這時陽光也來吃了
甜液流滿指掌，意亂心慌
錯過了一大段好街景，啊西西里
希臘、拜占庭、諾爾曼、西班牙
輪番霸佔過的三角形的西西里
我也想回到一八六０年之前去呀
IV
傍晚，港口公園
橘黃天空漸轉藍灰
啟步朝旅館方向走
晚餐時分，悄無人影
門，窗，微弱的路燈
每條巷就是這個樣子
無所謂記憶、識別
迂道也不知，遑求捷徑
恍惚之際窺視諸家宅的中庭
腓尼基風，希臘風，東羅馬風
諾爾曼風，至此皆成異國情調
我急忙掏出知識來與牠們對話
老建築猶如老人說開了就沒完
啊，難忘的這一次奇美的迷路
V
旅館老闆娘帶我看房間
哭喪著臉，不禁又掉淚
波塞里諾法官呵
對抗黑手黨，他犧牲性命
黑手黨和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要殺某個人，等上十五年
那人每天早上都和小兒子出門
避免讓小孩目睹血腥慘狀
直等到十五年後，孩子長大
才出手屠殺那垂垂老矣的爸爸
時光飛逝，沒有這樣的黑手黨了
我為伐木工人拍照、留地址
他們奪去我的草帽
堆滿青梨、小如桑椹的野葡萄
VI
看完海上日落才回西拉古薩
老城夜晚、盈盈小吃店
年輕人彈吉他唱自己的文雅秀氣
情侶牽手漫步教堂廣場
踱到那一端，踱到這一端
愛情就是化繁為簡直到簡無可簡
我迷迷糊糊隨人進入餐廳
第一口蛤蜊通心粉才覺醒過來
像臨海的阿蕾圖莎清泉湧出淡水
意大利卻是酸的，米飯酸，醃魚酸
西西里人對生命恐懼，一人一個島
吻是番茄醬，腿是橄欖油
“封閉的靈魂，開放的大自然＂
皮藍徳婁說起來倒很輕鬆
1996
收於木心《巴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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