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 紀念魯迅/徐訏

[kace ( )]

紀念魯迅    ◎徐訏

--在我寂寞的屍前我什麼都不要,
  我只要一隻狗遙遠地凝視著
  我屍身不住地狂叫.
                 --徐訏:寂寞

我不在紀念會上發表一句演講,
(這些話現在已經
變成誰都應說的官話)
在雜誌上發表一篇文章,
(這些文章現在也
變成誰都會寫的八股)
我就在你留給我們的那疊書前,
默默地癡望著你名字來紀念你.

早晨有一個十二歲的孩子,
如今他還只知道你名字,
他問我:"魯迅到底是誰?"
我沒有叫他讀演講紀錄的介紹,
刊物裏應時的文章恭維,
我只告訴他,你,你是:
"愛揭穿老年人虛偽的老年人,
打倒權威者架子的權威!"

這使我記起,在我年少時,
你作品給我的印象,
正如我祖母將古怪的胡桃剝開,
使我嘗到了苦澀的滋味一樣,
你剝開那多奇譎的人性與世道,
使我看到腐霉黝黑的真態.

你剝給我們看的各色人物,
有虛偽的衛道者,
有紙糊的老虎,
有目的在名利的領袖,
還有搶到權位,
而擺起了架子的戰士,
這使我知道那世界的美麗,
只是童話裏的故事.

自然,你也是一隻一隻虎,
一個衛道的前衛,
同時是一個戰士,
但是可愛的是你沒有虛偽,
不貪名利,也不擺什麼架子,
你否認天才,你公開地招著!
你不過切實地,不斷地,
埋頭工作就是.

從五四到如今,
一路來與你同胞的戰士,
後退的後退,老的老,死的死,
有的在高位上審判人,
有的在保險箱裏數銀子,
只有你,懷著無底的寂寞,
飲吞著淒亮的感慨,
但還是努力揭穿陷阱,割去荊棘,
為後起青年開闢了路途.

但是你沒有招集過什麼會
買弄你風騷,
也沒有擺設著盛宴收買什麼群眾,
也沒有代表什麼團體
發通電讓別人稱道,
你只是低頭工作,
私人的給青年以指示,
組織同好者成研究的會集,
刻苦地為文化界做些
尚未有人做過的事.
你死了,留下一疊堪讀的著作
與一個響亮的名字,
自然你老過,可是你沒有老年人的
虛偽與架子,
但是你死後,
我可看到了
醜惡的架子與虛偽,
沒有人要繼你刻苦的工作,
只有人想繼承你現成的權威;
在海外,國內,有政客,
官僚,流氓與財主,
借你的名字,抄你的詩句,
開會,擺酒,
招搖過市,收買那門徒,
走狗,打手與買主.

於是在你的著作與名字上,
我尋不出你不妥協的"嫉惡如仇."
"無作品的人們"借你成了作家,
流氓攀你成了文化界的領袖;
一個紀念會,一次盛宴,
一個通電,
"遺老""貴少"
都做了你的老朋友.

刑後的烈士有血做過的"藥,"
這篇深沉的創作遺我無底的寂寞,
雖然有人在那無血的
墳前加一個花圈,
可是我現在有了懷疑:
是不是傳統上有個什麼秘方,
正如"犯人的血饅頭"一樣,
那存放在烈士墓頭的鮮花,
一年兩年後可以醫多年的癆瘵.

於是我感到你在"藥"
中所感到的寂寞,
(不敢想像你現在屍軀裏
有多少寂寞!)
我不忍在紀念席上說一句話,
不敢在雜誌上寫一篇文章
我就在你留給我們的"藥"上,
癡想那可疑的花圈來紀念你.



            一九三八.魯迅死期


待綠集,徐訏著,香港友聯書報發明,民國46年8月重印版,第37首(無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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