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 下
陳黎
51.
時間與水的對話：滴水
穿石，一滴一個字，反覆地
一個字，一個音——ㄞˋ……
52.
愛，或者唉？
我說愛，你說唉；我說
唉唉唉，你說愛哀唉
53.
世俗的三Ｐ：匹夫匹婦
加阿匹婆；神聖的三Ｐ：
披髮披星批一切仁義道德
54.
愛之喜：捷運車上，手機
說我到了；愛之悲：
您的電話將轉入語音信箱
55.
我在木柵考試院附近，你在板橋
考試題目：如何拆掉木柵，把
一根根木頭連成通向你的板橋
56.
報紙上說天文學家宣布發現太陽系第十顆
行星：你終於注意到餐桌上五顆蘋果，四顆
水蜜桃外，滾得遠遠的那一顆我送的苦梨
57.
停車路邊，臥看鼻外清澄的藍天
一隻小蟲在我鼻尖，彷彿在峰頂
此際，我的軀體是家鄉的一列山
58.
人啊，來一張
存在的寫真：
囚
59.
晨起，一片片冰涼的豆花入口
如一次次完整的舌頭：這是
絕不會變質的花言巧語，舌吻
60.
讓芭蕉寫他的俳句，走他的
奧之細道：我的芭蕉選擇
書寫你的奧之細道
註：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俳句詩人，有俳文遊記《奧之細道》。
61.
日日，從破漁網拆下的鹽粒之線
從舊傷口拆下的音樂之線，一
針一針，一星一星……縫成今夜
62.
寫下這一行字，在神或者
你自己干預前，完成
這首詩如完成一間光之屋
63.
小指頭破了個洞，不能挖鼻孔
今夜的星光，就像點點鼻屎
黏在暗暗的鼻孔，不肯掉下來
64.
上午強烈地震把化妝台上母親的
珍珠耳環震不見了。下午強烈
地震又把母親的珍珠耳環震
回來
65.
我的父親在花蓮監獄服無期徒刑假釋回來
我的弟弟在花蓮監獄服無期徒刑假釋回來
我在蚊蟲愛咬眾癢難消的肉身服刑，尚未假釋
66.
地震把監獄的大圍牆震倒了，越獄
逃跑尚未抓回的重刑輕刑犯包括
兩隻狼狗七十隻老鼠八十六隻蟑螂
67.
囚：
個人睡個人的榻榻米
個人吃個人的棺材板
68.
囚：你看到與你視訊對話的裸裎
的我嗎？遙遠時間空間的窺淫者
透過文字進行網交的思想的共犯
69.
誰最大：宇宙最大？皇帝最大？神最大？
死最大？Ｇ罩杯最大？吃最大？——
我先去大便
70.
視窗裡我的沉寂思汗鐵騎越過歐亞陸塊
直下你南方草原，不幸／何幸遭鼠疫
被你鼠蹊間濕黏的滑鼠夾殺成一團 水
71.
諸神們路過人間隨興起舞狂歡
太高了，他們的高跟鞋
讓他們看不見腳下地震的慘烈
72.
因為神的缺席，人發明神話
因為死比生面積大，所以鬼話連篇
請說一句人話——「幹！」
73.
幹什麼把粗話變成詩話？幹什麼把
生活回收成情歌？幹什麼讓幹部插入
被幹部？幹什麼讓現實插入虛構？
74.
生活在此方散步在此方眺望在此方流汗在此
方碑／盾牌／信簡／家／盤鍵／板滑／舟方
此在葬埋方此在寫書方此在動騷方此在叛背
75.
多年後重扣心房，我說芝麻開門，所有
食物已從你詞庫刪除。我徒勞地置換
關鍵字：黑砂，寶貝，抱歉，愛我……
76.
母親教我的歌，用夢的睫毛膏
用夜寫歌詞，唱給花的
姊妹聽，唱給我的女兒譜新曲
77.
太魯閣，我們沒有出生在那裡，但
一次又一次被它的沙金被它的風
雨洗身體，所以我們變成太魯閣溪
78.
「夜靜了，鳥兒也回巢去。夜靜了，爸爸你
快睡吧。雖然星星很明亮，雖然貓頭鷹剛
睡醒，雖然你還沒有睡著，但是夜真的靜了」
註：此首為陳立立七歲所作搖籃曲〈夜靜了〉（詞亦其所作）。原詞中「寶寶」兩字
此處被置換成「爸爸」。
79.
里奧特愛魯，異國情調的家鄉之名
葡萄牙人產金之河。就在這裡，這閃亮
依舊的立霧溪，我立在霧中我旅行
註：十六世紀，葡萄牙人航經台灣東海岸，發現（立霧溪）產沙金，遂以葡萄牙本國
河流「里奧特愛魯」（Rio de Ouro：黃金之河）之名稱呼花蓮。
80.
海涅（或海德格）說：人生
煩悶。海捏著鼻子歌唱說：
放夢，放夢……
81.
夜鶯的家暴法剛通過的一條：
說「不再渴望你」時
不可用過重的嗓音
82.
文法家的燕子用剪刀把愛剪成靈類
和肉類，卻忘了區分動、名詞：
愛人愛做愛人愛，我愛不愛我……
83.
你們翻做七腳川：我們的部落多薪柴
兩隻腳上山砍柴，兩隻腳跨舟捕魚，兩隻
落地跳舞還有一隻翹起來等「卡陰」
註：七腳川，阿美族部落，在今花蓮吉安，為阿美族語Cikasoan之音譯，原意為「薪
柴甚多之地」。卡陰（kayin），阿美族語「姑娘」。
84.
水很清：丁仔漏的少年大家快跳
到溪中去，仰泳成一排肉筏，讓丁字褲
下的釘子漏出來，一起釘向天空
註：丁仔漏，位於花蓮豐濱西邊海岸山脈台地的阿美族部落，前有溪，族人稱
Tingalow，意即「水甚清」，漢人譯為「丁仔漏」。
85.
把「紅座」叫安通嘛通：坐下來，讓黃黃的
溫泉洗你的身體，讓夕燒小燒烙在你的紅
屁股，且放個屁，安安地和硫磺的臭味交通
註：安通溫泉，在今花蓮玉里，所溢出的硫磺臭味，阿美族稱angcoh（臭氣），取之
為社名。漢人以閩南語近音稱「紅座」，日人改稱安通至今。「夕燒小燒」，日語「
86.
在太麻里看海。在一萬頃灰藍的水田上
播種大麻，並且在離去時收割飄飄欲仙的
半神們吞吐的紅得太麻辣的煙霞
87.
大俱來，我們平凡的部落，在面洋的平坦台地
大海來到這裡止步，大山來到這裡止步，大夢
來到這裡暫停不走，等你入座：大家一起來啊
註：阿美族Tapowaray部落在今台東長濱，位於無名溪左岸，八仙洞南方，面向太平
洋，原意「平坦的台地」，漢人轉稱為「大俱來」。
88.
哥哥與妹妹坐著薄薄的木臼浮海而來，生下
薄薄的我們，在一塊薄薄的臼形地裡種田搗米
薄薄，薄薄地度過我們薄酒輕歌的浮生
註：阿美族薄薄社在今花蓮南埔，傳說祖先是遇洪水坐著大臼漂流而來的一對兄妹。
木臼， 阿美族語papokpokan（「巴薄薄安」），節之而為社名。又說因部落各戶
傍晚臼中搗米發出pokpok聲而得名。
89.
台灣島視訊會議實況轉播：龜山島說頭要硬
澎湖島說奶要膨，綠島說要綠但不輕視海空的
泛泛之藍，旁聽的金門島舉牌說沉默不是金
90.
沒有人寫信給曾母暗沙：南方之南沙子們說
明亮的南島語言。沒有人暗殺曾祖母：她
已經連同曾曾祖父曾曾祖母躺在島內許多年
91.
島嶼明後日路況預報：汐止白沙，鶯歌
林邊，暖暖春日，萬里美濃；尖石集集
通霄烏日，番路八堵，水上霧峰
註：此首汐止以下皆台灣地名。
92.
寫e-mail給沒養過滑鼠的曾祖母
談愛與死：她回我（並且要我轉寄）
閃電寫成的最古老的電子郵件
93.
母親說過年到外面吃飯，跟回家
幾天的弟弟。我們到外面吃飯
看窗外明亮的草地，天上的雲
94.
二三子：荼蘼花開
春的姿態正冶艷得
腐敗，盍興乎來
95.
時間過去傳簡訊給時間
未來：孩子，輪到你時
好好抓住自己
96.
握住你乳房的我的手，是兩隻叮咚作響的鈴
我併攏兩掌喝水，我的手杯變成你的乳杯
我透過子音ㄅ喝水，整夜它勾拂著你的乳頭
97.
歪曲的比喻，不倫的
倫理：仁慈的
詩的愛
98.
讓死亡在你的口袋民宿一夜
體會你對它的好奇與膽怯：
可以試吃試睡，但非正式營業
99.
我們對詩的形式愈陷愈深，而世界
依然像拔地而起的巴別塔愈築愈亂
倚賴虛構，我們維持了一本傾斜之書
100.
我要縮小我的詩型，比磁
片小，比世界大：一個
可複製，可覆蓋的小宇宙
來源：20060531 自由時報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may/31/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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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眼淚可以洗刷悲傷 所以我填滿整個地球
然後站在碩果僅存的Mt. Everest上 品嚐鹹鹹的海風
在淹沒之前 在幸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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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aora 來自: 140.112.192.179 (06/01 14:42)
※ 編輯: aora 來自: 140.112.192.179 (06/01 1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