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餐廳的魚 ◎ 鴻鴻
我已不記得海洋。
或許我從沒見過海，那只是
想像。想像一個向前一衝
不會撞到玻璃牆的地方。
海底是什麼？是更多的水草
更多的彩色石頭？
如果你也跟我一樣
張著眼睛遊走，張著眼睛睡覺
你也會看見許多真假難分的景象。
常來餵食的兩個越南女人
她們也已不記得戰爭。
或許她們從沒經歷過，那只是
傳說。牆上大幅的宮廟、樹影、河川
一半是照片，一半是用畫筆補成
還有屋內的小橋流水，水上浮著的
塑膠蓮花，懸掛的古琴，這些人造風景
一如我缸裡的彩色石頭，慢慢
將她們的兒時記憶侵佔，讓她們
張著眼睛夢見
什麼是越南。
她們也餵食客人。像現在
靠牆坐著的那對──男人
穿著襯衫和背心，女人
西裝底下是T恤，兩人都戴著眼鏡
透過玻璃鏡片，沉默卻興致高昂地
比著手語。看到鄰桌兩個東方人的彩色飲料
也點了同樣一份。
他們剛吃完一條魚，骨頭
斜倚在湯汁裡閃耀
每天溫習，我已熟悉
死亡的姿勢，我已習慣
去鱗的肌膚和妝點死亡的醬料
不須孩子好奇的窺看提醒
我早已懂得孤獨
我呼吸就像烈火燃燒
他們也有一道玻璃牆，牆外
看來雨已經停了（但缸內的水泡聲
讓我覺得似乎永遠在下雨）。
不管有沒有水，牆外的行人
一樣遊走，牆外的世界
彷彿也是個一成不變的水缸。
到了晚上，世界消失了
玻璃牆的反影
把餐廳擴大了一倍
每張桌子在用不同的語言
高談闊論。
在不同的缸裡不同的牆內
他們一樣張著眼睛
以防起身時撞上玻璃牆；
他們也應該跟我一樣
不會突然對反影中的自己感到驚恐
因為那極可能
極可能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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