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第八封(里爾克)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我想再同你談一談,雖然我幾乎不能說對你
有所幫助以及對你有一些用處的話。你有過很多的大的悲哀,這些悲
哀都已過去了。你說,這悲哀的過程也使你非常苦惱。但請你想一想
是不是這些悲哀,並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過?當你悲哀的時候,是
不是在你生命裏並沒有許多變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無所改變?
危險而惡劣的是那些我們想把它們擔到人群中,好遮蓋住它們的聲音
像是敷敷衍衍治好了的病症,只是暫時退卻,過些時間又更可怕地發
作;在重要的地方聚集起來,成為一種沒有生活過、被擯斥、被遺棄
的生命,可以使我們死去。如果我們能比我們平素的知識所能達到的
地方看得更遠一點,越過了我們祖先的成見,那麼大半我們要以比擔
當我們的歡悅還大的信託來擔當我們的悲哀。因為它們(悲哀)都是
那有一些新的、生疏的事物侵入我們生命的時刻;我們的情感蜷伏於
怯懦的侷促的狀態裏,一切都退卻,形成一種寂靜,於是這無人認識
的「新」就立在中間,沉默無語。
我相信幾乎我們一切的悲哀都是些緊張的時刻,自己覺得無力統
治,舊日的情感在這生疏的情形也停止了生存。因為我們要同這生疏
的闖入者獨自周旋;因為我們平素所信託與習慣的都暫時離開我們;
因為我們正立在一個不能容我們立足的過程中。可是一旦這不期而至
的新事物邁進我們的生命,走進我們的心房,在心的最深處化為烏有
並溶解在我們的血;悲哀也就因此過去了。我們再也看不見那當時的
情形。我們很容易相信,從前並沒有什麼發生;其實我們卻改變了,
正如一所房子,走進一位新客,它改變了。我們不能說,是誰來了,
我們往後大半也不知道;可是許多現象告訴我們,在一個「未來」還
沒有發生之先,它就這樣潛入我們的生命,為的是在我們身內變化。
所以,我們在悲哀的時候要安於寂寞,多注意,這是很重要的:
因為當我們的「未來」潛入我們的生命的瞬間,好像是空虛而枯僵,
但比起那些從外邊來的,為我們發生的喧嘩,而偶然的時刻來,是與
生活接近得多。我們悲哀時越沉靜,越忍耐,越坦白,這新的事務也
越深,越清晰地走進我們的生命,我們也就更能獲得它的美好,新的
事務也就會更多地化成我們的命運;將來有一天它「發生」了,(就
是說:它從我們的生命裏出來向著別人走進去)我們將在最深的地方
感到我們同它親切而親近。這是必要的。--我們將漸漸地往這方面
發展,--凡是迎面而來的事,是沒有生疏的,都是早已屬於我們了
。我們已經想過這麼多的動力的定義,將來也要漸漸地認清,我們所
謂的命運是從我們「人」裏出來,並不是從外邊向著我們的「人」走
進來。只因為有許多人,當命運還在他們身內隱藏的時候,他們不曾
把它吸收,化為己有,所以他們也認不清,有什麼從他們身內出現;
甚至是如此生疏,他們在倉皇恐懼之間,以為命運一定是正在這個時
候走進他們的生命,因為他們確信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類似的事。
正如對於太陽的運轉,曾經有過長期的蒙惑一般,現在人們對於未來
的運轉,也還在同樣地自欺自蔽。其實「未來」是站得很穩,親愛的
卡卜斯先生,我們卻是動轉在這無窮盡的空間。
我們那能夠不鄭重從事呢?
如果我們再談到寂寞,那就會更為明顯在根本上我們是不能有所
選擇,有所棄捨。我們都是寂寞的。人能夠自欺做出好像不寂寞的樣
子。一切事都是如此。但是,那有多麼好呢,如果我們一旦看出,我
們都是這樣,我們正在脫開這欺騙的局面。在其間我們自然要發生眩
昏;因為平素我們眼睛所看慣了的一切在這時都忽然撤去,再也沒有
親近的事務,一切的遠方都是無窮地曠遠。誰從他的屋內沒有準備,
沒有過程,忽然被放在一脈高山的頂上,他必定有這樣的感覺;一種
非常的危險,被賦予無名的事物,幾乎要將他毀滅。他或許想像會跌
落,或者相信會被拋擲在一個另外的空間,而身體被炸得粉碎;在他
的腦中必須發現多麼大的謊話,去說明,去補救他感官的情況。一切
的隔離與尺度對於那變為寂寞的人就這樣改變;從這改變中有許多事
體忽然出現,同在那頂上的人的身邊一樣,生出許多非常的想像與稀
奇的感覺,它們好像越過了一切能夠擔當的事體。但我們也必須體驗
這種情形。我們必須把我們的生存儘量地擴遠;一切,甚至於未曾聽
聞的事物,在其中都要有可能性。根本那是我們所要求的唯一的勇氣
:是勇敢地立在我們所遇見的最稀奇,最驚訝,最難解釋的事體的面
前。就因為其中許多人都過於怯懦,所以使人生受了無限的損傷。
一般人稱作「現象」的體驗生活,所謂「精神世界」,死以及一
切同我們相關係的事物;它們都被我們日常的防禦擠出了人生之外,
甚至於它們的意義都為之死滅。關於「神」,簡直就不能談論了。但
是這種對於難以明瞭的事物的恐懼,不僅使個人的生存更為貧乏,並
且人與人的關係也因之變得狹隘了起來,正如從具有無窮可能性的河
身取出來,放在一塊荒蕪不毛的岸上。因為這不單是一種惰性,使人
間極單調而腐舊地把舊事演來演去,並且是一種對於那不能揣測,不
堪勝任的新的生活的畏懼。如果有人對於一切有了準備,無論什麼,
(甚至於大的啞謎),也不置之身外,那麼他就會把與別人的關係,
當作生動的事體去體驗,並且自己也創造出自己的生存。譬如我們把
我們每個人的生存看成一塊較大或是較小的空間,那麼大部分的人卻
只認識了他們空間的一角,一塊窗前的空地,或是他們走來走去的一
條窄道。這樣看來,他們有一種安定。可是那危險的不安定是更人性
的,它能督促著愛倫坡(Allan Poe)故事裡的囚犯忘卻他們是在可怕
的獄中,而熟練於他們住所內的非常的恐懼。但我們並不是因犯。也
沒有人在我們周圍布置了陷阱,沒有什麼來威嚇我們,苦惱我們。我
們在人生裏像是在最與我們合適的元素中,況且我們經過了幾千年之
久的適應同生活是這樣地相似了,如果我們靜靜地觀察,我們都是由
於一種成功的模擬,很難同我們四圍的一切有所區分。我們沒有理由
不信任我們的世界,因為它並不敵對我們。如果它有恐懼,就是我們
的恐懼;它有難測的深淵,這深淵就歸我們所有,有危險,我們就必
須去愛這個危險。若是我們把我們的生活,按照那個教我們必須永久
把艱難的原則來料理,那麼現在還很生疏的事物就會變得非常親切非
常忠實了。我們那能把那個各民族開端時都有過的神話忘記呢;當惡
龍一到後來最危急的剎那,就變成美麗公主的那段神話;大半我們生
命的一切恐怖的龍,都是那美麗的公主,她們等著看一看我們是怎樣
勇敢。大半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處都是衰弱無擾的,在向我們要
求救助。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如果有一種悲哀出現,它是從來沒有見過地
那樣廣大,並且在你的行為與工作上有一種像是光與雲影似的不安,
你無需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
沒有忘記了你,它把你握在手中,永不會讓你失落。為什麼你要把一
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之身外呢,可是你還不知道,這些景
況是在為你作什麼工作?為什麼你要這樣追究,這一切是從那裡來,
要向那裡去呢?這不已經很夠了嗎?你知道你是在許多過程中,只願
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一些體驗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
種方法,有機體用這個方法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救出來;所以我們只應
該使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為這才是進步。親愛的卡卜斯
先生,現在你自身中有這樣多的事發生,你要像一個病人似地忍耐,
又像一個病癒者似地自信;你大半同時是這兩個人。並且你還須是看
護你的醫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許多天,醫生是除了等候以外,什麼
事也不能做。這就是,現在第一步必須要做的事。(儘管你是你自己
的醫生的時候)
對於自己不要過度地觀察。不要從你目前的事象中求很快解決,
讓它們單純地自生自長吧。不然你就很容易用(道德的)譴責,回顧
你的過去,這些過去自然與你現在所過的一切很有關係。凡是從你童
年的迷途、願望、渴望中在你身內繼續影響著的事,它們並不是使你
回憶,供你評判。一個寂寞而孤單的童年時,非常的情況是這樣地艱
難,這樣複雜,付託於這樣多外邊的影響,同時又這樣脫開了一切現
實生活的連鎖:縱使在童年有罪惡,我們也不該簡捷了當下稱作是罪
惡。對於許多名稱,並不足代表那無名的個人的行為的本身,至於這
個行為也許是生命中必定的需要,也許是它自然的現象。因為你把勝
利估量得過高,所以你覺得力的消耗,只因此才有重大的意義;「勝
利」並不是你要實現出來的「偉大」縱使你的情感正確;「偉大」是
在那平素是欺騙的地方換上一些真實的事物。不然你的勝利也不過是
一種道德上的反動,沒有廣大的意義,只成了你生命的一個斷片而已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關於你的生活,我有很多的願望。你還記得?
這個生活是怎樣從童年裡出來,向著大的事物渴慕?現在我看著,它
怎樣又從這大的事物前進渴慕那更大的。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
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如果我還應該向你說一件事,那麼就是:你不要相信那勸慰你的
人,是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些屢屢使你快意的單純而靜寂的幾句話。
他的生活是有許多的辛苦與悲哀,他是很遠地遺落在你的後邊。不然
他絕不能得到那幾句話。
一九○四年八月十二日 你的萊內‧馬利亞‧里爾克
瑞典,弗拉底(Fladie),波格比卡得(Borgeby Gard)
譯者附註:愛倫坡(Allan Poe 1809-1849),美國小說家,詩人。
書名: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譯者:馮至 帕米爾書店 打字:銀色快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59.229.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