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第一封(里爾克)
敬重的先生:
你的信前幾天才轉到我這裏。我要感謝你信裏邊博大而親愛的信
託。以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評論你的詩藝;因為每個批評的志
願都離我太遠。再沒有比批評的文字那樣同一件藝術品隔膜了;同時
總是衍出來較多或較少的不幸的誤解。一切事物都不像人們要我們相
信的那樣把得定說得出的;多數的事件是不可言傳,它們完成在一個
語言達不到的空間,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傳的是這些藝術品,它們是
神祕的存在,它們的生命在我們無常的生命之外永久地賡續著。
我既然預先寫出這樣的意見,可是我還得向你說,你的詩沒有自
己的特質,自然暗中也靜靜地潛伏著向著個性發展的趨勢。我感到這
種情形最明顯的是在最後一首〈我的靈魂〉裏,在文調間要顯出來一
些自己的特性。還有在那首〈An Leopardi〉裏也洋溢著一種和這位偉
大而寂寞的詩人在精神上的契合。雖然如此,你的詩還不是為了詩的
本身,還不是獨立的,就是以上的這兩首詩也不是。我讀你的詩,感
到許多不能即時瞭然的無名的缺欠,可是你隨詩寄來的寶貴的信,卻
把這缺欠無形中給我說明了。
你在信裏問你的詩寫得好不好。你問我,你從前也問過別人。你
把它們送到雜誌上發表。你拿你的詩同別人的比較;若是編輯部退回
了你的作品,你便不安,那麼,(因為你准許我向你勸告),我請你,
把這一切拋開吧!望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沒有人能夠勸
告你,沒有人能夠幫助你。那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向著你的內心走
去。
探索那教你寫的原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生在你心的深處;你要
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時,是不是必得為了這個原故死去。這是
最重要的:在夜裏最寂靜的時刻問問你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
身裏發掘一個深的答覆。若是這個答覆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
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應對那嚴正的問題,那麼你就根據你這個
需要去建築你的生命;你的生命,直到它的極尋常極細瑣的時間,都
必須是這個創造衝動的表示與證明。
然後,你要親近自然。你要像一個原人似地練習去說你所見,所
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不要寫愛情詩;先要躲避那些太流
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為那裏聚有很多好的,或是一部
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出自己來,是需要一種偉大而
熟練的力量。所以你要躲避這些普泛的取材,而皈依於你自己日常生
活呈現給你的事物;你描寫你的悲哀與願望,流動的思想與對於某種
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靜、謙虛的忠實描寫這一切,用你環境的事
物,夢中的圖影,回憶中的對象表現自己。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
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配作一個詩人來
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在創造者的字典裡是沒有「貧乏」這兩個字的
,也沒有不關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在一座獄中,獄牆隔離了世間
的喧囂和你的感官--你不是還擁有那永恒的童年嗎?這貴重的豐富
的王朝,回憶的寶庫?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用心拾起往日消沉了
的情緒;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充,而變成一所朦
朧的住室,旁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如果從這裏收視反聽
,從這裏向自己的世界的深處產出「詩」來,你一定不會再想問別人
這是不是好詩。你也不會再嘗試讓雜誌注意這些工作:因為你將在那
裏看見你親愛的天然產物,你生命的斷片與聲音。
一件藝術品是好的,只要它是從「需要」裏產生。這樣,它的根
源便包含著它的評判:別的地方是沒有的。所以,敬重的先生,除此
我也沒有別的勸告:向著你的內心走去,探索你生命發源的深處;在
它的發源處你就會得到那個答案,是不是「必須」創造。它怎麼說,
你怎麼承受,不必加以說明。它也許告訴你,你的天職是藝術家。那
麼你就接受這個命運,背起它的重負和偉大,不要關心那外來的報酬
。因為創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聯接的自
然界裏得到一切。
也許經過一番向內心、向寂寞的探索之後,你就斷念作一個詩人
了;(那也夠了,感到一個人不寫也能夠生活,因此決然不再去嘗試
。)就是這樣,我向你所請求的反省也不是無益的。無論如可,你的生
命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並且那該是良好、豐富、長遠的道路,我
所願望於你的比我所能說的多得多。
我還應該向你說什麼呢?我覺得一切都本其當然;歸結我也只是
這樣勸你,靜靜地嚴肅地從你的發展中生長出來;如果你不向外看,
不從外面等待回答,你便不會傷害你的發展,你要知道,你的問題只
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時刻裏所能回答的。(以下略)
萊內‧馬利亞‧里爾克
一九○三年二月十八 巴黎
書名: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譯者:馮至 帕米爾書店 打字:銀色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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