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代
程抱一隻身在法
因思念家鄉親友
以書信體的形式寫了《與亞丁談里爾克》以及《與亞丁談法國詩》
藉文學來排遣懷思之情
書中的亞丁其實就是程抱一自己
程抱一對詩作的解析誠懇明朗
不若當代評論瀰漫著術語之霧
《與亞丁談里爾克》以及《與亞丁談法國詩》完成後交由純文學出版社出版
初版兩千本
一直沒賣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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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抱一《與亞丁談法國詩》
第四封信：談瓦樂希（Paul Valery）
摘錄
亞丁：自從那一年，從地中海畔的塞特城（Sete），我寄給
你那張明信片以後，每次來信，你都要提醒我，叫我別忘了
我的諾言。是的，我還記得，明信片上寫的是：「坐在這恬
靜的海濱墓園裡，生命似乎止息了。但風、海、陽光交鳴著
，傳來天外的召喚。該怎樣描述我的感觸呢？還是讓我返巴
黎以後，把瓦樂希的長詩翻譯給你吧！」現在我知道那諾言
是輕下了；而你又偏不健忘。翻譯瓦樂希的海濱墓園麼？我
的法國朋友們每聽說這計畫都要咋舌。現在，在知其不可為
而為之的心情下，把全詩轉化成中文，然後附加解釋；你是
否能從中揣測原作的精華呢？（p.139）
這首詩是瓦樂希對生命的基本問題坐過探討之後寫的。它的
內容包含了很多形而上的思索。但是別希求在其間覓得完整
的哲學體系。這是一首詩。詩足以引人入勝的是它的節奏，
它的音韻和它的文字結構所造出的意象。從這觀點來看，這
首詩所達到的精鍊、明朗和響亮是法國詩史上罕有的。尤其
是，成詩的年代是一九二○年；那時正是法國詩體，在超現
實派詩人的影響下，達到全部解放的時期。可惜的是，這一
切詩的特性，都不是翻譯所能傳達出來的。我只能對全詩的
內容作簡單的分析。（P.154）
根據瓦樂希自敘，全詩不是生自一個意念，而是生自一個節
奏：十音節節奏。這個節奏，在十六世紀時，曾經有很多詩
人採用過。可是從十七世紀，法國詩的主要節奏是十二音節
，也就是所謂亞歷山大體（alexandrin）。習慣了十二音節
，再來念十音節，有緊湊、鮮明的感覺。十音節是四音節加
上六音節，重音落在第四音節上，這節奏很早就在瓦樂希的
記憶中迴響，先於一切意念。逐漸地，一些形象開始隨著節
奏滋生。（P.155）
詩中的形象層出不窮。最主要的有三個，好比希臘悲劇中的
三個對台人物──第一是正午和正午的太陽，它們象徵著「
無生」或者「永恆」。第二是海，它象徵生命以及生命的良
知；和海不可分的是海畔的墓地，它們二者的結合又象徵生
命的交替和變化。第三是詩人自己，一個在時間中暫駐的觀
望者；不，不僅是觀望者，因為在疑惑和思考之後，他知道
最終的答案是：行動。（p.155）
全詩共分二十四解（按：解，即「段」，後皆同），每解六
行。這二十四解，大體說來，又可以歸為四部份──第一部
份：從第一解到第四解；主題是，「無生」或者「永恆」的
無言和無行。第二部份：從第五解到第八解；主題是生命的
良知和活動。第三部份：從第九解到第十八解；主題是死亡
和不朽。第四部份：從第十九解到第二十四解；主題是生命
在時間中的變化和創造。（p.155-p.156）
第一解
屋頂是靜止的大海。白鴿是漁船的白帆。墳墓就是詩人坐憇
之處。……在瓦樂希死後，被選用為他的墓誌銘：
沉思之後，珍貴的報酬啊，
當眼光遠眺眾神的寂默。（p.156）
第二解
此解子加強那「永恆」的和平印象。現象的世界是一片光耀
，在其間，生命彷彿安然溶化了。唯一的認識方法：夢幻。
（p.157）
第三解
外界所表現的種種，靈魂也反映著。正如那無底的大海的表
面是一層閃爍的浪花，不可測的靈魂的表面是「微遮火紗網
的眼」。但不管外界或是內心，都不是一團混淆，而是縱橫
有度的。（p.157）
第四解
詩人向高處攀登，向那生命與永恆的交結點。在那兒，在那
正午的強光裡，靈魂和「絕對」親密地融合，以至於靈魂以
為那永恆強光的反射是它自己獻出的祭禮，它更以為從此可
以定心地審視一切。有所謂「地中海」詩派。可以說，希臘
、羅馬詩人以及近代的勒公德．李耳和瓦樂希等都屬於這個
詩派。這個詩派的特點是它整齊的句法、明朗的意象。更重
要的是，它以白晝作為生命的主要時辰；它歌頌被日光照明
的事物。瓦樂希以太陽當心的正午象徵生命的最高點，這不
能不使人想到中國的古典詩。中國詩，大體說來，是以黑夜
作為主要時辰。如果要選一個象徵永恆的形象，那是：午夜
的滿月。（p.158）
第五解
前三行，由於句法的特出以及意象的鮮明恰當，是非常著名
的。它們導入了死亡和變化的意念。詩人立刻表明態度：他
拒絕哀傷。相反，變化在他眼裡是達到歡樂的可能。應和著
這個主調，是激動的大海聲。那化為喧嘩的浪潮，不正是變
化的表現麼？（p.159）
第六解
生命既然是動的，「自我」是否和「永恆」相對？「存在」
是否和「無生」相對？瓦樂希在一段長時間裡，曾經安於沉
默而拒絕著述，沉浸在自覺的可能性裡。他早年寫過些象徵
詩派的詩，頗獲讚譽。後來，就停筆了。二十多年間，他潛
心研習數學和物理。直到一九一七年，他才發表了一篇長詩
：「年輕的女人」（La Jeune Parque）而一舉成名。那時，
他已經四十六歲了。所以，此解所描寫的靜與動，閒散和作
為，是和他個人的經歷有關的。最後兩句提醒詩人：他的影
在碑石上移動，顯示著人類命運的脆弱。（p.159）
第十二解
更強的誘惑是死者的沉睡。除了知了鳴聲還刮刺旱空外，一
切都飄散太空，還原為元素。死亡是一種溫柔的傷痛，然而
精神願意隨之熄滅麼？（p.162）
第十三解
一邊是死者，一邊是永恆。人是變化之本；人所能做的是將
永恆收入個人的良知。（p.162）
第十五解
此解最後一行中，出現了「眼淚」一詞，然而，詩人的基本
態度不是哀嘆。第二行中的紅土和白骨，在第三行中化為彩
花；那意象的組合是非常巧妙的。(p.163)
第十九解
作為觀者，詩人透視了一切。在「無生」和變化之間，如何
抉擇呢？他知道，如果地下的死者已經不再辨別腳步聲，生
者卻擔負良知。那良知，有如蛀蟲，不斷侵蝕他。（p.164）
第二十解
良知和生命的關係，是恨還是愛呢？對詩人說，這沒有什麼
重要。由於良知的逼迫，他才真正感悟到存在，以及存在的
意義。（p.164）
第二十一解
我們預感到，抉擇的時刻來臨了。可是，突然，詩人被懷疑
佔有。他想到古代希臘的哲學家艾莉的塞農（Zenon d' Ele
e），根據這位哲學家，宇宙間並沒有運動。因為如果將空
間細分為極小段，在每一段裡，一切事物都是靜止的。於是
，射出的箭就等於不向前飛行，阿契爾也始終無法完全消除
他和烏龜之間的空間距離（按：芝諾的阿契里斯詭論(Achilles
paradox)，「當你到達烏龜的出發點，烏龜已前進到另一點
。當你抵達烏龜前進的那一點，烏龜已又前進到下一點。依
此類推，你永遠追不上烏龜。」）然而，詩人的反應是：箭
聲使我猛醒，箭頭刺死我。這不但證明生命的存在，而且改
變存在的狀態。（p.164-p.165）
第二十二解
唯一的道路是：把自身開向生命的世界。投身於那自強不息
的大變化中。不但不會失落，而且可以真正捉握自己的靈魂
。（p.165）
第二十四解
第一句：「風起了，總得嘗試活下去！」已經在法文中成為
諺語，第三行中噴躍的浪花和第四行中飛揚的書頁是巧妙的
結合。最後一行又和第一解的第一行相呼應，將全詩完整地
環結起來。（p.166）
從意象來說──全詩的意象不是隨意選擇，而是互相連貫的
。海開始被比擬為屋頂，後來又被比擬為殿堂。在另一處，
它是牧羊的狗，然後又是多形怪獸。墳墓陸續以白石、白骨
和白羊群的意象出現。為了比喻生命的滋味，詩人先用了果
實，接著又用了少女的意象。此外，還可以提出的是詩首的
船帆和詩尾的船喙。（p.166）
在瓦樂希眼裡，只要不是矯柔造作或是逢迎時尚，那麼，就
在全神製作的過程中，人的精神，不但不會被排除，相反，
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完成。（p.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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