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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夜衡陽路雨中候車久不至｜周夢蝶
從來沒有如此古怪的安靜過
偌大的街道
一向人擠人、車擠車
呼吸擠呼吸、分秒擠分秒
的街道。忽然
被閹了似的
自長沙街
自熱霧氤氳的
浴池裡走出
穿過昆明街賣糖燒地瓜
老婦人的倦眼
穿過桂林街賣茶葉蛋的
老婦人的倦眼
穿過平交道－
我驚見鐵軌在雨中
閃著冷光
忍耐、堅毅而坦蕩
義無反顧的
伸向無盡遠處
然後，由小南門左轉
直奔衡陽路
衡陽路。為各式各樣行人的腳而活
使命感極重的－
今夜，卻是為誰？
那邊31路站牌下
一個小婦人
牽著小孩
在等車。卻又不像
不像在等：
一派素位、知命的神情
在離我右肩不遠的這邊
傍二二Ｏ站牌而立
孿生兄弟似的
這兩位老者
瘦高，著水藍長袍
氈帽的頂端
粒粒水銀似的雨珠閃耀
時間走著黑貓步子
雨落著。細碎而飄忽
像雪
從來沒有抱怨過天氣
如果老天爺要下雨
那是因為他要下雨
與除夜不除夜無關
然而我的車
五分鐘一班的
我的車
何以如此遲遲
而又遲遲？
好久沒有碰到老蕭了
那位頭髮像刺蝟闊肩膀短脖子很愛喝兩盅的
紅臉漢子。一坐進熱水池子
便冤聲冤氣唱歎月兒彎彎照九州的
好久好久沒看到他了
也不曉得今夜他在哪兒買醉
雨落著。有一滴沒一滴
不動心
的落著
如果有車來
最好31先來
然後二二Ｏ
要不，二二Ｏ先來......
說真的！我並不怎樣急著要回去
反正回去與不回去都一樣
反正人在那裡家就在那裡
此外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都顯得很遠很遠－
是久而敬之的那種遠
遠天的星光
遠山的樹色
客廳裡珊瑚紅的貝殼燈
牙刻的西湖十景
于又老的「風雨一杯酒」
前陽臺與後陽臺
陽台上的仙人掌
龍舌蘭與鐵線蕨
遲遲又遲遲
何以我的車
開向外雙溪的？
等。除了等
只有等
真的！我並不在意等
我已足足等了大半輩子
我熟識等的滋味
等像檸檬熱紅茶加糖
甜而微酸：
我喜歡等。
我喜歡等。
我已機幾乎乎忘記
我在等了
時間走著蝸牛步子
街道是廣大、溫潤而明亮的溼
雨，早已停了
全然沒注意那個小婦人還有
穿長袍的那兩個老者
是幾時走的－
總之，整條衡陽路
乃至全臺北市
如今，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遠遠望見有一雙暗紅的
失眠的眼
緩緩的
緩緩緩緩的
向我移來－
莫非百分之百這就是駛向外雙溪寓所
最最後後一班
我要搭的？
凡事好歹總有個盡頭
不曉得等：
這愈飲愈酸的
有沒有盡頭？
夜有沒有？
時間走著駱駝步子
雨，忽冷忽熱的
又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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