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 說書人柳敬亭 ◎羅智成

作者amumugank (Swal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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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讀詩] 說書人柳敬亭　◎羅智成

時間Sun Jan 25 02:09:36 2015

說書人柳敬亭　　　◎羅智成「他的琴聲演奏無與倫匹。積聚在筑裡的琴音，攪拌沉甸甸的水銀，共鳴出金屬的貴重的深情。高漸離一寸寸把臟腑敲下，餵進燃燒的樂音，每一節每一擊都是激越的回憶滾燙的腳印。他的心重新溫柔地淌血了！像被催動的千蛇，那些被血氣觸發的脈搏，繾繞著飄忽的十三弦，噬啃著聆者的聽覺。鬼神的呻吟清晰回應在深邃的大廳。他層層輸出的力道，被樂器吸吮，並蓄存、累積。他越來越輕，而筑愈來愈重。而秦王政，那陶醉於壯美底燕趙之聲的獨君，越聽越靠近。像獵犬般，高漸離終於聞到生人的血腥，石封的瞳仁似乎瞧見惡夢中的影像欺近；寒薄的身軀也感到養尊處優者濁熱的體溫。他的呼吸越來越急，筑聲越來越美，而秦王政愈聽愈近。他的呼吸越來越急，樂音越來越美，而秦王愈坐愈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癸卯夏暮。李嗣興也降了滿清。沙在酷日下靜止塵在兵鐵上積聚青石路強嚥下征服者的腳步不敢吐聲...... 草木崢嶸城樓入神張望燕子在彼陰鬱的眉宇重築覆巢異鄉嚴峻的口音漫不經心擲在舊百姓新薙的額頂；延鄭成功當年兵敗的路線荷花開遍金陵我自荊洛北遊，未幾南返在那貪睡的午後街貓徜徉，人事悄然沒嘴兒葫蘆般整個中國一下子沉寂了空氣監視一切新朝代的產褥熱和老江山的盛暑壓制了動亂與例行的呻吟。耕牛的汗漬留不過五步烙在階上是紋風不動的樹影；野菜夾生的斷垣後蒸鬱的小運河垂柳而釣從這望去撐開窗牖的酒店外對坐的兩人思索著棋蒼蠅在桌底飛有的越過溝渠溝裡也開滿瞠目結舌的蓮花。初八日，投了名刺見撫台某這馬松江的門生舊識在白晰的臉上搭起不牢固的笑意待客殷勤，謹守身分華亮的絲褂映照登門求人的柳布衣。偌大西廂靜覷死水一汙東南角未曾動工的建材倚著苔侵的牆墟日影斜挪，窗花鍍金黃昏時，燕子銜著餘暉往江邊。呢喃著，又怕掉落了東西。穿過月門，夕陽低頭走避像雨花台上老僧猶帶怒意。數日盤桓，卸下僕僕風塵十一日，主人擺了場請我說書「這樣罷愛新覺羅當朝不久諸多不便權說本秦叔寶見二姑娘。」「聖時軒」不大卻也人頭鑽動拖桌搬椅一干女眷簇擁吵嚷不時還有些嬰聲孩啼將台下無知安逸的騷亂瞧個碧波爽清啞然失笑我發覺自己老陷溺於記憶的沼地；昔年風吹影搖的帳下那些鬚眉、漢仗、市井、勇將金鐵交擊的目光混濁粗獷的聲息稠濃的血黏膩的汗以及，欲裂的目眥內哐啷啷打轉精鋼粹鑄的淚滴...... 摺扇倏合，改變心意「秦王政十九年、王翦滅趙、屯兵中山、虎視燕地」醒木一拍猛想起此行乃為了籌措溘死異鄉那愛兒的葬禮。天啟元年黃河決堤靈壁西北大飢、流星如雨那時我姓曹秦州犯案、亡命盱眙卻躲不過天花戳記的童年被棄與自棄的腌臢。昏聵的政局與午後日子毫無目的－－吳貴不時找我打馬藏鉤不知負疚的人他斷了指敗了家離了妻只在輸掉朋友殘餘的善意時覺得心虛「滿腹經綸翻來翻去盡是輸」我們這樣笑他我們，宋七孫大杜寶和我靠街坊的鄙夷、畏懼支撐疏離叛逆蠻橫與自欺橫行菜市、若腐肉生蛆。一干青皮服我因我便利的口給鬼頭關竅乜斜纏帳橫飛的口沫突梯的厚顏加上滿肚子不合時宜不知頑抗了多少嚴辭峻語打蛇隨棍上六國販駱駝掇乖弄俏插科打諢單音節的吳語撒豆成兵牙籤一挑就是一牙垢真理擠眉弄眼真叫他們箭穿雁嘴鉤搭魚鰓望風披靡。偶爾偷個話本、裝瘋賣傻唬得孩童的鼻涕就停在那裡「百舌鳥，」人們說大笑，哈哈哈「太像太精采了！我快受不了啦！」得意的丑角做不久尊嚴已全然磨損，不足蔽身清晨，鏡子對我怒目而視殘陋、卑微的容顏與命運種火嫌長、拄門嫌短覺得自己像下等的材薪。那日，走近江邊撚鬚莞爾的慈柳突然感到自身較好的部分正對我作最後一瞥而害怕不已而孤雛般無依我撫樹大哭，當著錯愕的友人從此姓柳。不數年江南盛傳柳麻子口技三瓦兩舍販夫走卒浪子班頭嗜之如癡流連忘返矜持的士紳們也總要在我經營的世界裡躊躇許久才回頭去掉弄他們的顯學－－而真正的世界屬於朱姓、百姓和遠方哀憤、飢饉的農民的已耗盡生機。崇禎元年，連歲大荒的陝北氾濫起無告者的恨意明朝從彼死起光照我們無數興衰治亂的天穹僵斃成缺米破鼎的熱鍋蓋當它緊罩而下而萬千把鋤頭已拚命舉起...... 隨著王大梁高迎祥王左掛災民透過文明的傷口喘氣沒有解藥歷史的潰瘍他們以殺戮來止痛。不再結實的旱地上能被凌虐的全被遷怒責怪人子踐踏著人子死亡傳染著死亡；而在繅風織雨的江南他們如火如荼繼續聽書。我這兒真真假假安穩地相處不急著兌現無力的憂思被妥善地交給故事中人我這兒從頭到腳已被虛虛實實的恩怨、義理蛀蝕一空像具襤褸的走動的中國－－每根筋脈暴結著一串串人物與事件的果實每束血管緊扯住縛之欲裂呼之欲出的情節每絡神經雜亂彈奏著講者與聽者的心弦像春蠶吐絲我為他們結繭登堂坐定臉色一斂十萬八千個毛孔把全場空氣抽進大半他們的眼珠被我氣勢牢牢攫住；鼻孔一縮汗毛翻起一排排過去他們的也莫名倒立；我含著一口要嘆的氣他們統統感到無法呼吸眸光一掃更掃盡席上殘餘的聲息。像通靈的軀殼念頭拂到的人物鬼魂立刻從我癢癢的骨髓中竄起我化身千萬並與之合一。第一個聲音決堤所有耳鼓屈服，顫抖不已所有皮膚感受到被吐出的每個字的衝擊所有心情因熟透而瓣瓣剝落眼巴巴期待著雲霓。一口氣終於嘆出他們順斜坡下滑半寐半醒隨波漂浮溶解了座椅溶解了緊繃的形體「......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要算的話雲間莫後光先生該是柳某的老師了最好的鑑賞者是最好表演者的根源；我的眼睛糾佈血絲來到他的跟前第一次，我把話本倒背如流吼叫爆頭雞鳴犬吠五到八技滾瓜爛熟人物個性之揣摩、眉之飛、色之舞口技、修辭、適時的狡黠、沁脾的溫情莫不得心應手、玲瓏剔透「這誰都可以，用不著你。」他靜靜地說。第二次我垂頭進來像講述剛剛親歷的遭遇喜孜孜氣沖沖淚潸潸汗涔涔手舞足蹈身不由已：說老臣捨子救主我天人交戰悲愴欲絕直叫他下不定主意說孤女引頸就戮我悽惶顫抖只覺命在旦夕而那忠良的慘死冤屈使我悲泣不能自己雨橫風狂中他靜靜聆聽跨過我力竭的臥蓆，臨走他說「好像有些契機......」像雷電轟擊古樹我晦暗的靈魂瞬間蓄滿光明全身穴脈被新的領悟點燃嗶剝作響遍佈丘壑的體腔充滿自燃的空氣被調了味的五臟六腑裡故事被釀為情緒旋轉、發酵、悒鬱為酒蒸餾、瀰漫、一觸即發我遲緩移動如颶風前的雲霞挾著迅雷驟雨如擁聚的潮汐節制著沛不可禦的內勁；雖然齒未啟脣緊閉但從肌肉的牽動髮膚的張弛我傳達了傳達的意欲第三次來到柳蔭下他大驚徹底成為我的傾聽者。崇禎十七年李闖闖進枯槁的明廷恣意嘲弄亡國的士宦五月多爾袞入北京北風吹進千瘡百孔的華夏百姓更加流離遷徙－－官寇混戰交相逼躲了雷公遇霹靂許久以來聖賢或腐儒捏塑的人性被棄如災黎的敝屣埋著弦歌、竹簡與玉器的江山困獸互噬、手足相殘焚掠進行在被焚掠了又焚掠的漢唐衣冠的衣冠塚上。而巨禍環伺的金陵扶不起的正朔正以更潰爛的病徵揮霍南明的餘氣氣數呀氣數還有什麼能解釋在孤臣孽子苦苦的苦心上癲狂起舞、這許多御製的過失？八月張獻忠破成都九月弘光下詔選淑女史閣部拒絕了多爾袞的招降馬士英拒絕了史閣部的請餉明朝之月當真只照溝渠！避難的江南我心鼎沸無以排遣憂時的悵惘「雲臺不見中興將」人們期待、胡思亂想正似千百年前燕市那千百個陰霾的夜晚不死心的壯士依然興高采烈空談著旋乾轉坤的希望。不死心的壯士依然興高采烈空談著旋乾轉坤的希望但是－－舂陵王氣、已凋喪疲憊的黃潮湧進鬆動的帝墀茫然的眼光駐滿大街小巷帶來蝗蟲過境的恐慌...... 生生世世不得翻身的哀鴻逃難逃荒逃命卻無所遁逃於中國天地鋪蓋的霉味傷風的藥味泥垢的腥味在新起的宮牆外這麼多人，看，這麼多人...... 寂靜的黃潮未激起一抹浪花而湮滅了王道理想的修辭學我突然徹悟他們是如何埋葬了一個又一個朝代...... 「南隅非我鄉，何為久滯淫？」酒酣時，我們悲吟擊節沈公憲引吭歌嘯，擊破頹雲他們圍攏，先是靦腆，憨厚堆笑他們諦聽，寂靜如一座座山丘映著火光，一座座金礦。他們圍攏，我們神魂飛揚前所未有的支持來自這些人畏縮、刻骨的激賞「狐狸馳赴穴，倦鳥盤故林顛沛無終極，氣結不能言」張燕筑最後一段完全走調他的舌頭因激情捲曲卻努力想把哭腔飾為歌唱像破舊而賣力的風箱把愁苦的心冶鍛為金。他們憋著氣使勁維持臉上欲墜的線條以皮肉的堤防去抵擋第一顆淚水的迸氾。但是月光還是沿著平板頑強的面頰與他們初次對自己的憐惜流下來。「不成！」一個巨影踢椅而起「讓我們再把這個世界扳回來吧！」映著柴堆，他臂上每片甲麟燃著烈焰「讓我們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再一次反擊......」弘光元年三月左良玉軍譟而南不久奉召守楚、駐皖待發我們在彼初識以凜然的眼色交談以肝膽相知篝火刀光相照他跋扈鷙悍卻渴望我的肯定說來好笑、和往昔豪傑深交默契宛若英靈附體的柳生儼然古今義士的代表我的意見凌駕了自己乃因無私的關切凌駕了自己帳下我總是說荊軻高漸離－－圖窮匕現、覆水難收－－當刺客在秦廷一擊不中氣急敗壞二度追殺不成悲憤交集一把誤陷金石大柱的利劍還是緊緊戳進不可更改的歷史了他絕望地怒吼「喝！」我大叫一聲如在座間引爆了火藥人人心中滾燙、臟腑焦枯、舌蹻不下帳內回聲甕然...... 像一帖猛藥一半速效、三分副作用和兩成的啼笑皆非左寧南是廷杖與賜死的朝廷所能賸下最好的人才雖已病入膏肓慷慨激昂猶似風中巨樹叱吒著東林餘氣與綠林餘氣率性如雷陰沉如虎酒後，我可以看見煮沸的血液在他鬆蛻的容顏下迴流是的，每次咳嗽都幾乎撐破那脆弱的皮囊而他依舊喜歡易水的浪漫喜歡令人扼腕的盛事野火般照亮漸暗的生命他不時犯錯乃權力、個性使然我像憚精竭慮的東方曼倩迂迴、吃力地勸告、轉寰雖位卑人微靠著對人性的熟練、將心比心的體貼引經據典、穿鑿附會、連哄帶騙或擬弄臣、或作辯士、作和事佬蓮心雖苦依舊施澤與甘、仗義任俠、排紛解難。無數大陣仗我氣定神閑、侃侃而談若諸侯上客有些時辰－－又多怕被人一眼洞穿罔顧我的技義、豪情直盯著我低賤的身分、寢陋的容貌...... 大局糜爛、惡訊頻傳暴秦不一定是誰但顯然已取得絕對優勢；而廟堂外議論紛紛不正是風雨如晦六國菁英？侷促歷史一角不同的鄉音、相同的心情。左寧南不久病死江中四月揚州淪陷屠城十日七月清兵破嘉定明朝像墜地的隕星炸成四散的炭火在嶺南、雲南和台灣然後焦黑、冷卻當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我們又繳出中國－－我們曾不自量力把她扛上肩頭－－那幾千年來被帝王將相禁臠的被天災人禍踐踏的我竟然也曾扶她、摸她一把一如其他的人：平凡的，不凡的，善、惡、忠、奸...... 分享了她在她垂危的時候...... 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天命找到新的代理磕頭的老百姓蹲回路旁下棋磕頭的老百姓仍著迷於聽我說書他們崇拜那些名字卻不知無名的他們才是柳敬亭一生無以訴說唯一偉大的故事「不如意事十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癸卯夏暮聖時軒說書、百感交集閑提往事權作個得勝頭迴。「在歷史的另一角立冬後的咸陽是肅殺的，但高漸離的神情更寒酷：他的臉因終年不語霜化為冰；心以被復仇的意志煉成玄鐵；血凝為碧、氣凝為刃。只有眼中電光石火的意念，偶爾裁去路人懼疑的目光。瘦峋的軀體緊裹著殺氣透浸的骸骨，寬大的衣裾掀動著易水的寒意。而他的琴藝更是爐火純青，無懈可擊。沉默不語，沉默不語，人們只看見他沉默如一尊行屍，卻不知他把原先激烈狂放的生命移植到那漆黑奪目的樂器。當他從喜怒哀樂中隱遁、成精的筑是唯一活著的部分－－堅冷的琴於是有了脈搏、有了聲息、有了情緒，它才是高漸離－－而他、高漸離，沉默不語、不再是高漸離，而是所有烈士復仇的工具......」後記：最後一段蛇足，宜低聲模糊，宛自隔壁或歷史的隔壁傳出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73.174.213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poem/M.1422122987.A.4A1.html

推 sea35:01/25 06:58

推 keepskying: 經典01/25 10:50

※ 編輯: amumugank (49.215.209.105), 01/25/2015 12:02:28

推 jinds: 有夠長 01/29 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