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雨一直下〉
總共一百元,要不要加辣?嗯,一點點辣。那,雨水呢?嗯…
晚上十一點,我拿著宵夜走入雨中。已經進入雨季的南部,雲層
強佔了整片天空之後仍不滿足,於是喊出幾聲雷招來一陣風,將蓄藏
已久的雨吹漏。雨水霸佔了一切建築物以外的空間,包括屋簷下傘中
或雨衣裡。當然也偷偷藏了一些在領口旁、褲管和鞋子裡。而時間也
不敵雨的猛烈攻勢,於是週一、週二直到週四全都淪陷了。連時間都
要投降,我再怎麼撐傘擋雨都是徒勞,乾脆放棄堅守的理由。就像今
天午後上完最後一堂課,往咖啡店的路上,你邀我散髮入雨,在喝咖
啡之前,先嚐嚐雨的味道。
你我走進Starbucks,只一個開門再關門的動作,雨便被我們擋在
門外,困在街道上了。剩下那些在衣領或襪子裡的,就讓他們繼續掙扎
吧。如果他們早些投降,說不定與杯上輕煙一起散入空氣時,還可以嚐
嚐幾口咖啡香。
起身上了廁所回來,發現你因為坐在較低的位置上,所以抬頭凝視
窗外的天空,靜靜的。雖然雲層覆蓋了整面天空,但雨絲折射透雲而來
的陽光之後,把外頭照得更明亮了。而另有幾絲遊光,穿透雨絲穿透窗
戶玻璃,在你臉上添了幾抹雨的顏色,淡淡的藍色。室內的燈光調勻了
你另一邊的面頰,冷暖色錯置在你臉上,那種難以調和的感覺,和你當
時的坐姿、窗外的雨姿,成了一種很強烈的對比。
柔和的室內光塗在你臉上,隨著你慢慢轉頭,室內燈把你臉的橙黃
色抹得更勻稱。那屬於雨,屬於天空的顏色,剩下一小塊,在你的額頭
上。然後你對我眨眨眼,我便在你瞳仁裡輕輕坐下了。
之後我們開始討論、分享關於表演藝術、詩或散文之類的”創作”。
「那次看完雲門舞集……」
「之前和XXX去聽音樂會,然後……」
「我覺得你在這方面比我認真多了……」
「但我覺得我目前的創作經驗只是由內而外,所以……」
那些飄散在咖啡香與橙黃燈光下的每一句話,每一串討論與閒談、沒
有目的的閒聊,是我一直極力捕捉的。早在升大學之前,我便已經渴望能
在這樣的氛圍中討論那些詩、散文、小說等的「創作」,此刻我們之間的
閒聊是我以往無法享有的,一方面是找不到可以與之談話的對象,另一方
面是參考書、課本、模擬考卷只有在我筆尖觸及它們,或是被打上紅色的
分數後,呈在老師、父母的面前才發出聲音,但卻不一定悅耳。所以,我
特別珍惜此刻飄散於此氛圍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表情。
窗外的雨勢忽大忽小,我每每望向你身後的窗,都抱持著期待,期待
雨可以再下得大些,越大越好,最好把這整座城市都籠罩在雨絲反射折射
路燈車燈後的光線裡。雨絲收束了這城市的燈光,把車燈、路燈、霓虹燈
全給困在雨裡了。然後隨著雨絲落下,碎散一地,漸漸聚攏成小水漥後,
重新反射、顯現那些燈光原本的顏色與形貌。
拉回視線,循著你說出口的每字每句,我看見詩了,燈光在你臉上寫
下的詩。而且感覺到,似乎有好多好多美麗的句子從心裡冒出來。那時,
我真想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記下那些突現的句子。然我不能,因為在我
微薄的字庫裡搜尋不到恰好合用的字,更別提將它們蒐羅成句,列句成詩
。而且,一旦將它們寫下,它們可能就永遠成為那樣子了,在尚未擁有賦
予它們形貌的能力之前,我寧願抽離我的介入,避免它們死亡。
有時候,我們互相拋出問題,卻一致不求解答,因為如此談話的過程
,是一種契機,一種尋找答案的起點,或是旅途中暫時休息後的重新出發
。丟出問題,不求甚解,似乎是共同的默契。
「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我想…」
但是,有時候,我們竟發現,語言是有極限的。翻遍了腦海裡所有的
字彙,卻發現所有的字眼都太膚淺、單純,實不足以描述複雜的情感。嘗
試去捕捉語言字詞承載的感受後,卻發現,雖然頻率相近,但離共鳴卻仍
差了那麼一點。這種在熟悉之中驚覺陌生的感覺,讓我突然想到在卡爾維
諾營造的〈看不見的城市〉中,起初馬可波羅只能用肢體語言,擺弄異鄉
的物品將各個城市的特徵傳達給忽必烈大汗,時日一久,好不容易習得大
汗語言,不必再藉由無法傳達確定訊息的肢體語言描述城市的馬可波羅卻
又放棄了語言。因為語言卻有其侷限性─當強行以語言將感受固定,可能
無意導致感受的死亡,反而可能因為一個未安置字句的空缺,提高了價值。
談著談談著,你開始聊到了他。「如果情人和知己是同一人,那不是
很理想嗎?」,「對呀,可是現在…」現在你開始訴說你和他之間如小說
般的過去。我專心的聽著,也專心的想著另一個以我為主角的故事,橙黃
色的燈光像是一種信號,允許我們交換記憶,用一個故事牽引另一個故事
。我在心裡靜靜的比對你我的故事與經歷,發現它們極有可能出自同一作
者,它們是那樣的相近,以至於我不得不懷疑。但是…
會不會是我們都太愛幻想?因為天生的敏感本質,總是很喜歡穿鑿附
會,或是發現生命中某些巧合,便會很高興的重複回味,誇張的將其鋪排
成一個故事?然後因為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或男主角而沾沾自喜、自得
其樂?
然而,我們卻都因為從男主角或女主角口中聽到了某句預期之外的對
白,才驚覺自己實際上不過是個配角,整齣劇本也就在我們發現事實的那
一刻,往我們預料之外的方向發展…。所以當談到愛情時,我們像是兩位
在幕落之後,因為誤演了角色而心有不甘,於是相邀出來喝一杯,互吐苦
水的朋友。
因為這突來的失落,我們才更能看得更清楚,看清楚自己差點以演員
的身分強占了編劇的位置。也才能開始理性的回憶過去,以及,看清楚接
下來和不同演員的對手戲,到底是愛情還是友情?為了便於討論,我們開
始將感情以代號表示:
1是絕對理想的愛情,對方是知己也是情人。
2是一般兩方並無考慮太多,或許建立在某種幻想之上的愛情。
3是友情,對方是自己極好的朋友,但不至於越界。
不分類則已,一旦將感情分類,你我之間的討論也越來越複雜,語言所
能承載的感受也越來越不容易被對方接受。於是開始出現了有趣的對話,「
我覺得我和他之間的3中參雜了一點點的1」、「其實1裡面本來就有一點3」
「等等,我們再定義一次123」…,如果這些對話被旁人聽見,可能會被誤認
為在討論數學吧。事實上,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太複雜,哪是將之分類並定義
成1、2、3就可以解決的呢?或許有些情感是1+3或許有些是2×3,有些需要相
減之後再相除,有些需要相加之後相乘然後再開根號…。顯然在情感的數學
運算中,我們都要棄筆投降。
窗外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彷彿剛剛無解的問題,在我
們沉默思索時,雨已說出了答案。那麼乾脆就去求解吧?如何?我們走出
Starbucks,雨聲稀哩嘩啦,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答案,也是所有問題的解答
,稀哩嘩啦。
夜已深了,因為聊了好久,中間沒吃晚餐,我打算去買宵夜,滿足一下
剛剛談話中不時插嘴的肚子,你也打算要開車回家,於是我們互道再見,往
反方向走去。我站在滷味攤前,你恰巧開車經過,在車裡喚我,伴著雨聲,
於是,我便在一首歌裡發現自己的名字了。
等你走遠後,老闆算了算錢,總共一百元,要不要加辣?嗯,一點點辣。
那雨水呢?嗯…
加一些無妨,或著另裝一小包,當作沾醬吧。
http://blog.xuite.net/supervego/practice/464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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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是對方的本子,我們練習替對方著想,在對方的眼睛裡練習微笑或流淚,
被情緒包圍的時候練習適當的發怒,練習和周遭的人在生活之中一起寫下回憶。
我在 《文字練習本》http://blog.xuite.net/supervego/practice 中一再練習
我們事實上各自擁有對方某一部分的生命,彼此在對方的生命中不斷練習,尋找
得以相互偶合的默契。練習各種擺動尾鰭的姿勢邊吹泡泡邊學游泳,以鯨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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