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最早教我什麼叫「背叛」的，代價是永世洗不盡的，
悲傷。
那年我六歲，懵懂無知，生活對我來說，不過就是家裡與
幼稚園間的場景交替。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事情，一切就像是童
話《糖果屋》一樣的世界。我有好多玩具、有好吃的點心、聽
不完的故事，與唱不完的歌曲。
只是童話裡一定要有壞人，於是癌症就無情的襲上我大姐
，那年她才十三歲。
於是一切都變了，「醫院」變成每天都要去的地方，待在
那的時間日復一日的拉長，每次去，都只看到大姐虛弱的躺在
病床上，即使不是惡性腫瘤，每日的化療還是讓原本就瘦弱的
大姐更加地消瘦。那時候的大姐，聽來真的是氣咽聲絲，聲音
既細又弱，整個人像是裹著石膏的玻璃娃娃，一不小心就會「
啪」的一聲整個碎裂。
而跟大姐同間病房的，還有妳，約莫七歲的妳。
我已經記不起妳的臉了，也記不起妳的臉了。我只記得那
時的我在懷疑著，為什麼跟我差不多大的妳，可以躺著不用去
上學呢？「生病住院」這件事，又怎麼會發生我們這些小孩子
身上？那時的妳，就靜靜的躺在病床上睡著，莫名的管線如久
生的藤蔓糾結纏繞在妳纖細的小手上，那張白淨如雪，好像從
未曝曬過的臉上，也被那些恐怖的管子插著。妳沒有動，就好
像睡美人一樣的，安靜的睡著，彷彿在等待著王子。
「她喔，是因為心臟不好，才會住進醫院喔！」剛從房外
回來的妳母親這樣告訴我。
此時兩邊的媽媽搭上了線，互相傾訴著照顧生病孩子的辛
苦，雖然嘴裡都說孩子不肖，這麼小就讓父母這樣操勞，但語
氣間卻還是充滿不捨，一副只要孩子能好，什麼都無所謂了，
天下父母心。而那時沒人理睬的我，就一直凝視著妳，一動也
不動的凝視著妳那張白淨的、熟睡的臉，深怕一動就會吵醒熟
睡的妳。時間就這樣在無聲的凝視間流逝，直到我父親來病房
換班﹝代表我該跟媽媽回家了﹞，我回想起來，吸引就在那一
刻萌芽吧。
「希望妳兒子以後常來囉，來陪陪我家女兒，有個年紀跟
她差不多的伴也好，不然，她好少跟外界接觸的機會…」在離
開前，妳母親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告訴著我媽媽。
於是我又多了一項功課了，每天要去講故事和唱歌給妳聽
。對那時的我而言，這是一樣開心的工作，因為那時全家的心
力，理所當然的落在大姐身上，跟妳講故事這件工作讓年幼的
我有十足的成就感。再來，與其放任我在醫院內一個人跑來跑
去，我媽媽當然寧願讓我去跟同房的妳說故事。
我變的像是《一千零一夜》裡的皇后，每天背著故事和歌
曲來到這房裡，再全部倒給妳聽。
虛弱的妳無法大聲的回應，也無法放聲的笑，但妳總是十
分認真的聽著，也會努力的微笑，笑著那些六歲男童所東拼西
湊的童話，裡頭無敵鐵金鋼可能救了白雪公主，三隻小豬可能
和小紅帽一起打敗了大野狼。無論故事多麼的天馬行空，妳總
是認真且開心的對我微笑著。
我說的每個故事，都讓妳滿足的笑著、聽著。
除了故事外，我也五音不全的唱著，妳雖然無法同我一樣
大聲高歌，卻還是努力的回應著，也許是用手輕打著節拍，也
許是用妳那微弱的聲音輕唱著。總之，我們每天都唱著那些我
聽來的歌曲。
有一首歌妳總喜歡聽我一唱再唱，《快樂天堂》。
大象長長的鼻子正昂揚
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
孔雀旋轉著碧麗輝煌
沒有人應該永遠沮喪
河馬張口吞掉了水草
煩惱都裝進牠的大肚量
老鷹帶領著我們飛翔
更高更遠更需要夢想
告訴你一個神秘的地方
一個孩子們的快樂天堂
跟人間一樣的忙碌擾嚷
有哭有笑 當然也會有悲傷
我們擁有同樣的陽光
為什麼妳會這麼喜愛這首歌呢？那時的我沒有發問，只知道
一遍又一遍的唱給妳聽。往後的每日我們都唱著這首歌，妳總在
聽完後滿足的看著我，再輕撫一下我的手向我道別。
快樂天堂，那是不是妳夢中所嚮往的地方？在妳能掙脫身上
這些枷鎖後，妳是不是也想跟歌裡說的一樣，坐在大象的鼻子上
眺望，請老鷹讓妳抓著牠的爪，再一同遨翔？那時的我們彼此打
勾勾約定，有一天一定要丟下書包去那地方盡情的玩耍。
不知唱了多久的日子，大姐幸運的康復了，只要回家靜養幾
個月就可以完全的健康。那時候，我還傻傻的問著虛弱的大姐為
什麼不多留幾個月，我才能繼續唱歌、說故事給妳聽。
「那就寫信嘛！她看到信會很開心的！」妳媽媽遞了家裡住
址給我。
於是我真的寫了，用腦裡有限的國字、成堆的注音，和亂七
八糟的畫拼湊出了信件，再由媽媽寫上住址後寄給妳。妳從來沒
有忘記過回信，病弱的妳總是自己口述，再請妳媽媽代筆，而寄
來的信總由我媽媽讀給我聽。我總是在信裡畫著想像中的快樂天
堂，希望那些圖案能帶妳飛離房裡那扇窗。
有一天，妳真的可以飛離病床了。在某封信上，妳媽媽說要
帶妳出院回家靜養，於是妳終於可以享受夢寐以求的陽光。我聽
了好開心，直拉著媽媽叫她帶我去找妳玩，媽媽也欣然的答應，
說下個月我們就帶禮物去陪她。一切的苦難就要畫上句點了，在
經過那麼多傷痛後來迎接的，還是童話的美麗結局。
不過妳背叛了我。
才過了沒幾天，妳母親又捎來了一封信，有著大量的可愛貼
紙，是妳說要送我的，只是妳無法親自送給我，因為妳先走了。
妳先走一步，去了那快樂天堂。
我後來才了解，所謂的回家靜養，其實只是想讓妳在家度過
最後一段日子，病情太過嚴重的妳早已挽救無望了。與其在醫院
走，妳家人當然希望妳在家離去。那時的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
我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哭泣，說妳騙我，說妳先走都不等我，說
妳媽媽騙人，怎麼可能有人七歲就死掉？一定是妳不想見我了！
我在媽媽的懷裡不停的哭著，哭聲掩蓋了世上的一切，也掩蓋了
一切的記憶。
爾後我沉默了好久，彷彿身處一片無垠的陰影中。我再也不
上台說故事了，也變的不愛說話。妳知道嗎？一直到了小學三年
級我才逐漸地重拾多話的個性。妳走後的兩年，老師甚至懷疑我
有自閉的傾向。
妳走了，我該說故事給誰聽？又該唱給誰聽？約定中的一切
也無法算數了，妳先去了快樂天堂，這篇沒有公主的童話，是寫
不下去的。
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常常的想起妳，想像妳在快
樂天堂內的場景。在那妳也會長大嗎？還是永遠的童年？要是會
長大，那會是變的多美麗呢？依然白淨嗎？還是被陽光曬的紅通
通呢？會蓄著長髮嗎？妳說過的，在病好後一定要有一頭像公主
一樣的長髮。那聲音呢？是清脆如風鈴，還是甜美如蜜？那妳坐
在象鼻上看到的，又會是怎樣的光景？隨著老鷹遨翔所見的，又
會是多麼壯麗？妳一定會拼命的玩耍吧，妳也一定很快樂吧！
每當我想起妳，《快樂天堂》的旋律也隨之在心裡響起。
大象的鼻子正昂揚...
全世界都舉起了希望...
只是，之後的歌詞卻怎樣也唱不下去了。湧上的悲傷將旋律
打散成碎裂不成章的音符，也將歌詞的每字擊碎。我無法完成那
獨唱，因為我沒有對象。為什麼妳會先走呢？是因為我沒有像故
事裡說的一樣親妳嗎？一定是的吧，沒有被親過的公主，是不可
能醒來的。一定是這樣的吧…
妳是最早教我什麼叫「背叛」的，用妳自己的生命。
只是我一點也不想上這門課，一點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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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往往短暫，孤獨卻是無可奈何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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