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clou (★精誠團結騷C貨)
看板prose
標題[ ] 我與我的同義詞
時間Wed Apr 22 18:09:44 2009
※ [本文轉錄自 gay 看板]
一九八零年代,台灣正值經濟高成長,股市準備狂飆。一切看來好得
不能再好了,那時的島國自信又風光,社會一片歌舞昇平,羅大佑的〈明
天會更好〉大街小巷傳唱。
但對男同志來說,一九八零,是個最壞的年代。各種「同性戀行為」
逐漸被社會看見,卻是被放置在變態心理學的框架下檢視,在各類報導與
社會建構中,與犯罪、影響社會治安相連結;時至一九八四年,愛滋病在
台灣出現首例,造成極大的恐慌,男同性戀遂進一步被認為是疾病與犯罪
的化身──男同性戀者開始被「看見」的同時,背負的是社會將之視為扭
曲、偏差的眼光。
我們是男同志。愛滋病是我們的同義詞。
我將車窗搖下,感覺有雨絲進來
打濕了我們的愛情;
我回頭,發現這時候
我們比較需要正義與公理……
我已盡力去保持距離
一如天體般懂得秩序
與疏離--關於生命轉彎
所必須遵守的減速與角度
必須停下來。等待。必須停下來
等待。成為一個全新的品種
早餐會上,他迥異於以往地竟談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他說,身為一
個即將邁入老年的中年男同志,經歷三個階段,清純玉女、肉彈脫星、乃
至現在削髮為尼,一九八三年出道,四十七歲的人了,該看的總也都看過,
圈裡圈外,各種美好殘酷驚懼的事情,你能想像嗎?我說我不能,心想一
九八三我都還沒出生呢。他見我適時停頓他問,甚麼?我回說沒事。他馬
上看透我說,那時你還沒出生,以為我不知道你要說甚麼。頭上遂挨了記
老大爆栗。
但一九八零年代,我這年紀的小GAY全都錯過。是以,關於那個十
年,以及接下來的十年,是註定只能聽人傳誦了。
那時新公園仍然是城市裡黑暗的角落,從不能在街頭上清楚辨認彼此。
血液裡奔流的慾望,噢慾望是專斷的國王,他操持著一整個垂首的王國,
他的行伍,他的臨兵列陣毫無宣洩的可能。他問我,你知道《世界電影》
嗎?雜誌最後有個徵筆友的欄位,在《熱愛》創刊之前那是少數少數大家
知道的留言欄位了。曾經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男同志,寄出幾封信,
像往大海裡拋出一把又一把的針。寂寞。與慾望。認識然後離去,揀選與
被揀選。或者在播放色情電影的小戲院裡與陌生人大膽地碰觸,肉身反覆
的工作,看似是一九八零年代的整體了。愛過幾次,不愛過幾次。被人愛
也不被人愛,被人揀選。
肉身豐美。肉身凋零。
(畢竟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運動傷害、和愛滋病
那個說要去敗壞道德的人首先脫離了隊伍
在花朵稠密處舞弄頭頂的光環)
但是一九八零。也是愛滋病在人群中蔓延最厲害的時刻。愛滋病像是
一個詛咒,天譴,男同志一直被教育要乖,要冷靜。不要愛,不要做愛。
不然一隻手會指向病床上哀哀腐敗的身體,說這就是你以後的樣子。這就
是你們。這是你們的同義詞。
家裡有愛,沒有愛滋。衛生署文宣上這麼寫。他說,剛出道那時候鼓
起勇氣去了GAY吧,認識些人,看來健康,高壯,從美國學成歸國操些
流利英文,人生勇敢,坦白。也曾經為他們魅惑,愛上或沒有愛上,牽幾
次手看了幾場電影,沒有親吻也沒有做愛。然後對方離開。後來才知道不
能碰觸的理由,從美國回台灣是要落葉歸根。在美國,發現自己不再健康
的人回到台灣來,等死。即使是那樣也好。
和朋友幾個月不見,又再碰頭的時候,驚問,怎麼變得這麼瘦了?
胃痛。不能好好吃飯。
在醫院幫你排個胃鏡吧?說好。
約定的時間,人卻沒有出現。又再過幾個禮拜,聽說走了。也不知道
是急性感染還是自殺,不知道。那時朋友們一個個倒下,離開。另一個在
美國念書時認識的朋友,明是同志,回來台灣卻被逼著去結婚,那時從言
談間猜想他似乎也患了病,結婚?還生了小孩。後來他病發,根本不敢去
看他,卡波西氏肉瘤長在這裡。這裡,以及這裡。人變得好瘦,枯乾,最
後幾天才鼓起勇氣去看了,說了再見。他老婆也是附近醫院的醫生,過幾
年,在任何場合就都沒聽說過這個女人的消息。不知道是消聲匿跡還是,
也走了。不知道。甚麼都不知道。
彷彿所有人正被疾病揀選,沒有人說得清,下一個會不會就是自己。
背德者又結束了他們欺瞞的榮耀一日
但是肛門只是虛掩。悲哀經常從門縫洩露一如
整夜斷斷續續發光的電燈泡,我們合抱又合抱
我們合抱又合抱
合抱又合抱……
不肯相信做愛的形式已被窮盡,肉體的歡樂已被摒棄
我們何不就此投入健康沈默的大多數?
我過了十年無性的時光。你能相信嗎?他說。
我相信。我也曾為疾病感到驚懼與恐怖。
有一陣子,總是不乏猥瑣的耳語,說我們所站之處是豢養著病菌的索
多瑪城,說,地底相愛之人是要受天譴的,我開始少往人聲歡悅雜沓的地
方走動,要肉身戰場的金鼓之聲離我遠去。我學會收束生活,假裝自己不
曾在生人面前寬衣。我不再同神明擲筊,說服自己抽到大凶的不會是我,
不要是我就好。直到,我知道我的朋友們不知何時成為了帶原者,而我甚
至是從別人口中聽聞這些事的。這才要相信,大凶籤確實存在。像是偶然
間發現那箋註記了命運的籤詩,在我朋友的口袋裡給胡亂地塞折,而我只
能不安地看著,甚麼都無法改變。
他說,每每想到他的朋友們他便啜啜低泣。不能自已。那麼好的一些
人。我很想說些話,說我懂。可是我沒有。
直要到九零年代快要終結,和朋友回波士頓走走。那也是他認識許多
許多朋友的城市,許多許多朋友住過,然後死去的城市。在這裡,或者在
別的地方。廣場上,愛滋被單祈福會上,隱忍十年的巨大悲傷終於無從壓
抑無從隱忍,港邊獵獵風吹,他放聲哀哭,分不清楚唇邊的鹹是大西洋海
風還是眼淚。那畫面留在波士頓當地的同志週報首頁上。他說,他才知道
自己可以那樣哭,挖心掏肺地,像要同一整個死亡滿溢的恐怖時代揮別。
但自己知道不可能。
我們都知道,不可能。二零零九年了,疾病的陰影還是揮之不去。
「慾望,那專斷的國王
正為自己準備了盛大的慶典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只是無垠的靜默相互傳染
當中他又看見了,遠遠地
想像的情人
已匆忙離去
發表會上,我點起蠟燭。說是要召喚劇場的神性,但那日天氣晴好,
陽光普照。拼湊著念幾首與我們黑暗命運息息相關的詩作,聽來居然有些
諷刺。
念到最後幾句,音韻哀哀慮慮,反覆,迴旋。我不禁思索,想像的情
人匆忙離去,為的是甚麼呢?或許因為疾病是一則惡的隱喻,因為我們從
來不屬於健康沉默的大多數。情人知道了我與我的同義詞,情人離去。朗
誦的音調越來越低,想到我親愛的朋友們我深深陷溺,希望他們也能真正
豁免於疾病。如此我們可以一起老去,繼續行走街頭彷彿我們不曾受到傷
害。我念完了,幾乎哭泣,但要在抬頭之前將眼淚吞落,向在場的眾人微
笑,假裝這室內無人感染。我低語微微,說了聲,謝謝。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
運動傷害、和
愛滋病。」
我們是男同志,希望有一天,愛滋病不再是我們的同義詞。
@文中詩作,節選整編自陳克華作品〈車禍〉、〈肛交之必要〉、〈秋日遠眺〉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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