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pearl8778: 114.46.34.111 01/27 17:43
〈蟻群〉
捷運初期路網紅藍棕綠橘線,而環狀線剛動土,絲絲密密,編織鋪張為
城市裡的蛛網。有時你不免覺得自己像一隻工蟻,循著相同的動線前進,循
著蟻群走過的花草與砂礫,費洛蒙沿線散發,你行走,直視前方的肩膀,不
必想也不必看,你到達,然後離開。在每一個平凡的早晨與黃昏,決定這日
的香水,或只是讓晨間沐浴的氣味繼續留在髮梢。氣味直入腦髓,掌理情緒
記憶一座電梯垂降直達地底,一盞薰香,一座城市一個人。
蛛網織在地底。你安靜沉默並不說話,身邊的人們各自按著手機,悠悠
晃晃傳送簡訊,基地台在地底以光速傳遞著數碼。到台北車站了。會晚五分
鐘到再等一下,好嗎。對不起,今天早上不是有意如此暴躁。列車進站,列
車吐出蟻群的步伐如一道深邃的呼吸,列車出站,警示音響。警示音停。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這輛列車是新的。新的氣味。陌生女子拎著皮包的味道,也是新的。工
蟻慶幸城市氣味雜然紛呈,走過幾個街角,張牙舞爪望街底吐氣的排油煙管。
百貨公司的洗手間比車站更芳香。老書店有老氣息,過幾個月,竟歇業了。
哪時候巷弄裡哪戶桂花開,照例尋不著葉叢裡的花,但遠遠知道。
工蟻伸出觸角,和人碰碰,當作是交換情報了,再踏上下一段路。
工蟻看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大男孩上了車。
大男孩穿著一件鐵灰色外套,眼神非常犀利地轉動,工蟻沒有辦法漠視
他的存在。從脖頸處的膚質看來,大約二十歲上下的一個大男孩。你很快發
現他面向這邊的左耳戴著助聽器。他的手指非常自然地垂下,輕輕拍打大腿,
反映著某種節拍,從哪裡來的音樂,又要往哪兒去?是列車在隧道中尖叫的
聲音嗎?或者,或者是頭頂上方雨的節奏。你不可能知道。你這樣想--那
麼他的右耳呢?
一個女童揪著年輕媽媽的褲腳,那是甚麼?她問。她伸出一隻手指。
工蟻瞇起眼睛側著頭,幾乎看見手指延伸出去的光線,指著大男孩的右
耳。母親很快制止了她,說不可以這樣指人家。不可以。
是最新款式的耳機。大男孩說。
工蟻聽見他的咬字並不十分標準,像在一個洞裡同自己說話那樣的聲音。
你看見他對女童非常寬厚地笑了一下,然後他閉上眼睛。回到自己的洞穴裡,
手指繼續敲打著你不可能聽見的節奏,直到工蟻下了車,大男孩的眼睛都沒
有再張開。工蟻站在捷運出口拿下了耳機,旁邊的路口正轉換為綠燈,所有
汽車機車同時發動的聲浪淹沒了你的臉。工蟻站在那裡,閉上眼睛。
這日你從忠孝復興往西門去,車廂關門警示音響,還有人想擠上車。其
實你已經擺在最靠門的位置了,眼看西裝男人三步兩步奔落店扶梯,還真的
是!搶在月台車廂們都關上前,歪身側進來,身手是好的,行徑是壞的。你
想退,卻又是個退無可退,背後整個兒的背包頂著,縮了縮身,就怕手肘摜
到左右女子的胸口。
男人肩膀高高寬寬在你的鼻翼。工蟻嗅到一股模糊的氣味,不能好好辨
析。工蟻在哪裡認得那股味道,相異的情節時空,蟻群的陣列裡張揚著意識
和無意識,收工時間的東區蟻群往各自的巢穴爬行,奔走整日,汗水氣味是
高中男生,上班女子頭髮發著焦厚的油,泥塵髒污,沾在每個人身上,走進
車廂,走出車廂。列車在隧道裡捲起迅捷的風,把一切都稀釋了。
男人接了電話。
右手舉高到工蟻的面前。你很快知道那股錯置又熟悉的味道,從他的手
腕來,他的肩膀,他的肌膚各處。那不只一次,你也和陌生人在這些那些街
口的旅館拆開包裝的廉價香皂。那種工蟻們拆開包裝,洗過了,頂多再洗一
次就任其在洗臉台上軟爛掉的香皂,搓洗各自的費洛蒙和細菌,汙垢和巧合。
他開口說話他說,不回去吃了妳自己先吃吧。正要回公司。工蟻很快發現男
人事實上並沒有帶著公事包,只是微微詫異男人完成了怎樣的歷險記。
這城市是蛛網而他是蜘蛛還是蟻群?
工蟻胡亂猜測自己目擊了什麼,是飛進蛛網的夜蛾,或者另一隻岔路的
工蟻。
你不能好好說出那一切,但像你這樣的人,也不會為此多說什麼。或許
是情慾和命運,帶著蟻群前往不同的所在。然而工蟻其實是沒有交配能力的,
工蟻的目的地在下一站,男人腳步往車門口稍移了一移,但車門口沒有空間
了,工蟻轉過頭去,開門之後男人離開,整個傍晚,那香皂的氣味,一直縈
繞不去。
到了該轉車的地方,工蟻盯著蟻群的肩膀,悠悠忽忽一起出去了。
工蟻遇見一個女子。大概二十七、八、九歲的年紀,並不年輕得可以稱
為女孩,但若稱她女人,似乎又喊得老了。
女子帶著點距離,她的平底鞋看起來就像是任何百貨公司一樓女鞋部門
陳列的款式,褲裝裡的她,綁著公主頭的髮式。她一直抿著下唇。列車門打
開的時候,她便非常警醒地把身子往壓克力隔板上縮了縮。即使那裏已經沒
有任何空隙。猜想她每次低下臉來都是盯著她的鞋。那就像任何一雙,捷運
輸送著的眾多鞋子其中之一。她低下臉,瀏海便稍稍地垂下。遮住她的妝。
她的妝藏在淺金框眼鏡後頭,顯得有些疲憊。其實和所有下班的女子相仿,
該暈開的眼線眼影,都已暈開了。她臉上沒有任何特別的顏色,右手肘上掛
著的提袋,是在饒河街、士林、通化街夜市可以買得到的款式。
裡面會有手機,小化妝包,錢包。錢包裡面該有張悠遊信用卡。她的手
一直交衩在胸口。左手在上,偶爾換成右手在上。雙手相疊的襯衫胸口,褶
著一波紗穗。淺灰色底的襯衫,隱隱透著薰紫的光澤。
提袋裡面有支手機。但短短的旅程之中,她的手機並沒有響起。她穿著
一雙看來和城市中其他女子相類的平底鞋,提著一只在城市四處都可以買得
到的提袋。猜想她的手機型號並非最新的款式。平凡的一個女子。
一個二十七、八、九歲的女子,在台北車站上車,往南乘。下了班要回
家的人,顯累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你看她眼神一直犀利明亮。車門開了,她
便仔細審視那一雙又一雙走進車廂裡頭的鞋,車門關了,她又隨著擁擠的人
群稍稍調整姿勢。她不踩到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踩到。她的鞋維持著清潔,
素淨。那是一雙最普通不過的平底鞋。
那些工蟻認得的女子。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但幾乎沒什麼例外地有了
一些機會,在東京、香港、上海、北京之類的城市裡頭行走。或者其中有一
些,也去過了紐約、倫敦、巴黎或阿姆斯特丹。她們回到台北,難免會想台
北真是小得不得了的一座城市,於是想離開了,卻又因為種種原因,在這城
裡繼續著她們的人生,在銀行當個出納,在會計事務所,或是律師、醫師、
教師。少數的她們終於還是離開了台北,離開了自己的情人。但多數有個交
往七八年的男友,結婚了,或者即將結婚。她們會說,根在台北,離開,要
往哪裡去?但未來幾年,或現在就是,她們可能會在下了班的捷運上,想這
樣的日子就一輩子了嗎?
你所認得的女子,去過烏節路,表參道,第五大道。即使僅是在影集裡
頭知曉那些街道路名,也會想著,要離開。卻因為種種原因留了下來。她們
大學時代可能參加過社會運動,為一些電影流過眼淚。畢業之後不再想了,
當時敏感、細膩、純淨的眼神卻留了下來,這使得她們在捷運上成為突兀的
存在。她們生於台北長於台北,她們每天都看著台北在改變,卻彷彿不能融
入這城市青春俗豔的空氣。她們知道台北不太改變的,於是便不再對這城市
抒情。
一直到工蟻下車,她的手機都不曾響起。
其實工蟻並不喜歡蟻群。工蟻想著,蟻群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但
每隔一段時日,你會給自己找點藉口走進人群。
城市說起來不大,但總的來說,也不是個小地方了。六、七百萬的人口
在盆地裡,或盆地邊緣,循著時間軸向內收斂或向外發散,週末的移動便顯
得一片渾沌,說去哪便去哪了似的。可選擇又是那樣地少,進城出城,輻輳
的路徑很快又達到均衡。真要講台北人如何如何,那均質的語意,每走進人
群都要被摧毀一次。每當你發現些新的東西,都覺得,自己並不真的認得這
城。
在忠孝復興站,有男子向工蟻問路。
他可能向你作勢招呼了一陣,但工蟻行路一直都戴著耳機,開得好大聲,
以致你難以注意到那略胖的身形,白色舊POLO衫垮垮地搭在他身上,稍
矮的體格拄著拐杖。工蟻不太能分辨他的年紀,也不太能從他困惑的眼睛裡
看出東西。男人像是會貼在龍泉市場或水源市場口,而工蟻們來來去去,不
會留心的那款背景。
工蟻這才注意到男人的比劃。他說,ㄑㄧˇ ㄐㄧㄥˋ ㄏㄨˋ……聲
音非常朦朧。對向的列車正要進站。男人的聲音幾乎消失,沖散在忠孝復興
的萬般熙嚷當中。
一時沒回神,問,甚麼?
他說, ㄑㄧˇ ㄐㄧㄥˋ ㄏㄨˋ甘係往這一路?
甚麼路?
這是一座蟻的城市啊,誤闖進來了的外地男人,操著另一種語言。工蟻
聽不懂的。他搔搔頭,露出髮底心處新的灰白。貓著身子往牆上的捷運路線
圖看,又說這裡甘係SOGO?工蟻方意會過來他是要去市政府。忙說是,
市政府往這方向去。要坐幾站?他問。你一怔。在台北這許多年,忠孝復興
到市政府要幾站,這問題你從來也沒想過,或者你有但並不在意,盤算一陣,
答說三站。男人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塑膠封套,裡頭夾著幾張千元大鈔、翻
過來,背面夾著悠遊卡。
男人生生澀澀指著卡片問,這下車才嗶?
是。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往南港方向的車即將進站。男人像是
想要確認著什麼一樣,說,三站。你回說是,再次戴上耳機,進了車廂尋到
一個角落,縮了縮身,站著。當列車加速或減速,男人便拿拐杖撐著身子,
但眼神一直盯著紅色的LED顯示板,速度穩定下來,他搓著手。搓完了,
拐杖繼續撐著身子。列車到達國父紀念館,工蟻臨下車前,男人轉過頭來再
次問,還剩一站?
你說,對,下一站市政府。步出列車,讓自己隱沒在週末的人潮裡頭。
工蟻後來懂了,城市如同蛛網一般,是蟻群的命運。
捷運站的入口處當然是階梯。持續通往地底。天頂打亮的都是白色燈光,
燈光底下都是陌生的肩膀。陌生的髮。女子坐水泥板凳上等車,等車的人正
在補妝。水泥板凳沒甚麼特別溫度。更多陌生人來了,也有更多陌生人離去。
捷運路網越走越密,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也帶進來各式各樣不同人群,
可見與不可見的語言,包藏著什麼樣的祕密。無聲的蟻群,儘是敲打出步伐
與工作的聲響,而你行走在這城市裡,是庸碌的蟻或是撲火的飛蛾,從來就
不是可以選擇的事情。車站裡的液晶顯示屏幕,繼續登錄著往淡水方向的列
車約三分四十五秒後進站,往新店方向約二分三十秒。跑馬燈跑著,忽而切
換到本日動物園大貓熊參觀票券尚餘,零張。工蟻抬頭看了一看,想想這樣
的城市,初冬的盆地今日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氣溫十六到二十度,月台上
的人們並不互相交談,只是把玩操弄著手機,隨身聽,衣角的脫線。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工蟻站在候車線後頭,隧道風壓嗚咽,
列車發出嘶噓與尖叫,迎面奔進車站。車站上方是一襲樹葉凋落的街景,有
時你目擊蟻群遺落在車廂裡那些雨傘,鑰匙,甚至錢包,但終究沒去拾起它
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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