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佩蒂說今晚七點半得回來收拾行李,不然趕不上
十一點的班機,以她收行李的速度,和她回臺灣這近一個
月來的可裝進好幾個皮箱裏的戰利品,不花上兩個小時恐
怕是難以收拾完畢,而現在都已經快八點了,還是不見她
人影,手機也都一直打不通。」他躺在我身旁叨叨地說著
,我因為一日來幫忙替佩蒂洗衣服、買回去時的伴手禮的
奔波,早已十分疲憊了,眼皮只感到十分沉重,並沒多加
搭理他。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半睡半醒之際,突然聽見了開門
的聲音,但外頭十分喧鬧似乎是不只有一個人,原來佩蒂
的兩位友人一男一女陪著她一道回來,他趕緊下床將掛在
床前的簾子拉上,並快速套了件長褲後再出去招呼佩蒂的
友人們。佩蒂說:「以前在美國都念同一所高中的,又不
是沒見過你穿四角褲的樣子。」他直嚷著說又不知道來的
人是誰。佩蒂不再多說,也沒請友人們中坐下來喝口水,
就把他們趕到門口話別,說是不需要他們幫忙她收拾行李
,她自己一個人來沒問題的,她哥會送他去機場,他們也
別送了,就在這道別吧,反正很快就又回來了,反正--
於是在一陣推推拉拉之際,佩蒂就轉身將大門關上了,然
後在雜亂成一地尚待整理的行李前坐了下來說:「你們可
以理解我的感受吧,為甚麼得將他們趕走,總不能真讓他
們陪著我收拾行李吧,那還收得成嗎?疊一件衣服哭一次
嗎?我不想這樣,哭哭啼啼地回去,而當中又有多少說不
出的捨不得。」
*
佩蒂自己帶來的兩個皮箱都塞滿了,但還有好幾雙鞋
子和從泰國帶回來的三個 miu miu包尚無容身之處,於是
他就說他車子後座後面還有一個皮箱,他現在就去幫她拿
過來。我看著佩蒂回臺灣交到的小男朋友的照片,比我大
不到一歲,是一個瑜珈老師。他直嚷著他本人看起來比照
片裏老上許多,有些捲毛又快禿的樣子。我說何必這樣呢
?佩蒂說我們都是好姐妹不介意她只在我面前穿內衣吧,
我說沒關係的。後來我們使盡力氣地將他拿回來的第三個
皮箱的拉鍊拉上,而佩蒂還是有許多東西沒能裝進去,必
須有所取捨,於是就決定兩雙鞋子和幾本書都不帶走了,
當作伴手禮的玉珍齋綠豆糕和幫她媽媽買的罐裝粗顆粒咖
啡糖得另外自己用手提著帶上飛機了,在一陣匆匆忙忙、
昏昏亂亂下,也硬是在九點半前將所有行李都收妥了。我
們三個人就一人拖著一箱行李搭了電梯下樓,出了公寓大
門佩蒂笑著說,不知情的人,可能還以為我們要出門旅行
呢。在寒風中,我笑了笑,趕著幫佩蒂把行李都一一地搬
上他的車子,是離去還是歸去,我也不忍心再從佩蒂的面
容上捕捉任何可能相關的意義了。
*
在車上,駛向桃園國際機場的途中,車窗外沿途改變
的風景都隨著車速的不斷加快而逐漸被隱沒在全然的夜色
裡。佩蒂說,她幽幽地說著,似乎是得把握還留在這個國
家的最後一點時間說出一些話,她已經想了十分久了,回
臺灣來工作一年的事,她已經二十五歲了,但也才二十五
歲,還有時間,在還沒結婚之前,她想在臺灣試試看。她
在美國有一位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大她十歲,上海人,專
門幫政府查帳的,十分有錢,年薪十五萬美元,最近又買
了一棟房子。佩蒂自己的事業也在美國起步了,幫公司弄
帳務的,年薪六萬美元,她現在吃住都在家裡,這筆錢對
她而言十分好花,但她在公司的處境算是艱困的,她的老
闆喜歡她,但她的部門主管並不,是位亞洲女人,年薪十
三萬美元。如果是白人可能就不會對她那麼壞了,因為佩
蒂在公司的發展是威脅不到白人的,即使她是美國公民,
但她畢竟是黃皮膚的,所以同是亞洲人的主管對她忌諱甚
深,因而在工作方面對她百般刁難,她也因為壓力過大患
了憂鬱症,開始服藥。而在她來臺灣的這一個月裏,她卻
完全忘了要吃藥這回事了。
他說如果這一年真的不幸被辭退了,那佩蒂就可以順
勢來臺灣了,要不就是,辭了這份工作,但不要和爸媽說
是自己辭的而是被辭退。我們都心疼她吃藥,我說這藥吃
不得,能不吃就不要吃。他說但佩蒂來臺灣就真的是重新
開始了,能過一個月領三萬台幣的生活嗎?是真正獨立自
主的生活了,無法像還在美國那樣,年薪近兩百萬台幣,
吃住還是依靠著爸媽,雖然美國的物價相對臺灣是高了許
多,但是,會有很大的不一樣的,現在來臺灣是玩當然很
快樂,賺美金花台幣,但若來臺灣工作就真的是工作了,
能不能適應都是未知數,但若不試又有誰能知道呢?現在
還年輕還有機會試,以後真結婚了,這就是一個不可能的
夢了,而有沒有遺憾也真的沒人能知道。佩蒂說回來一年
她男朋友還能接受,但若回來真的適應要定下來,婚應該
也結不成了,路易斯是不可能跟著她一起回來的。更何況
還有爸媽,她放心不下,媽不太會說英文,上次爸出事送
急診都是她一路陪著並處理,萬一她不在時他們有個萬一
--而她又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畢竟她哥,他們的同性戀
兒子是不可能回美國定居了,本來還留著他的車一年,想
說可能會回心轉意回來吧,但沒想到都過了快五年了,於
是那台車就賣了,她爸就這樣把那台車賣了。
「為什麼當初他們可以逼我們移民去美國,而我們現
在為什麼不可能逼著他們回臺灣?」他十分激動地說著,
並不給任何人留下任何餘地地繼續說,他爸就是不知道為
什麼那麼喜歡美國,而討厭臺灣,身為家族長子的他連在
臺灣的親族都不顧了,表弟去世了連一通給三姑姑的電話
都沒有。他嘆了口氣,接著說畢竟還是得等到爸退休再說
吧。美國真的那麼好嗎?他好討厭白人,覺得如果只是個
nobody根本沒有移民去美國的必要。
*
多出的那一件行李,要付一百美金的運費,佩蒂本來
想說算了這次不帶回去也不會怎樣,但她哥提醒她說裏面
放的可是 miu miu包,拿回去賣的時候多賣個一百美金就
好了啊。於是佩蒂不太情願地刷了卡,字跡潦草,而櫃台
人員有一位正趕著下班回家,也不甚注意。佩蒂直嚷著餓
,於是我們一行人將行李都放上輸送帶後,就去機場的餐
飲區休息,星巴客的全球化真是無所不在,右手邊是星巴
客,左手邊是美式貝果吧檯。在往前一點有著日式拉麵和
南洋風味的餐食,右斜對面的則是台式風味的小菜和擔仔
麵。而這些各國美食也道盡了一整個城市人們的貪婪與荒
謬。佩蒂只點了碗清湯麵,我甚麼也不想吃,他說那等會
再去家附近的夜市吃吧。佩蒂吃了沒幾口就走到旁邊去講
電話,十數分鐘後回來說是她小男朋友打來的,感到些許
惆悵,與小男朋友分離而回去見老男朋友,並不是說難過
或不捨,也很清楚明白地告訴對方就算再回來還是當朋友
比較好,除了之外並無任何發展的可能,不會有結果的。
佩蒂說她從小到大的好朋友琪琪並不諒解她,說路易斯對
她怎樣地好,說佩蒂不想回去是為了小男朋友,而佩蒂甚
麼都有了,何必憂鬱,何必想著要不要回臺灣呢?在美國
那佩蒂是甚麼都有了--而我說感情的事除了當事人外是
誰也不必多說甚麼的。而他說琪琪是酸葡萄心理,但她畢
竟只在美國待了一年,很多事她是不清楚的。佩蒂說琪琪
並不了解,也沒有了解的可能,看起來甚麼都有但並不真
的是那麼一回事。他說,他了解佩蒂的心情,以前放假來
臺灣玩,等到要回去時,他總是哭著回美國的,他覺得回
到那邊就像坐牢一樣。因此他下定決心大學一畢業當天就
頭也不回的來臺灣,他做到了,當他一畢業趕著回臺灣他
爸開車送他到機場,要說再見前的那一刻,他爸只得問了
他是不是同性戀?他斬釘截鐵地給了回答,然後就搭上飛
往臺灣的班機了,至今,他沒再回去過。
我們倆個送佩蒂到出境處,她分別給了我們兩個一個
大擁抱,她跟我說她暑假會再回來,最快最快,於是就轉
身沒入人群中了,而她的背影看上去少了歸心似箭的喜悅
,卻多了些無奈的感覺。
*
回程的路上,他說他真的跟佩蒂感情很好,其實很捨
不得的,她結婚後,她組成了自己的家庭以後,他們就是
真的很難見得到面了,畢竟彼此的家是在不同的國家--
回家的路,是不一樣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245.17
※ 編輯: kaorikuraki 來自: 61.228.245.17 (01/17 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