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彰化，大村鄉。
像幸福不會一直持續下去，聖誕節過了。
雖然不太會烘烤麵包的柳夢菁，也開始習慣烘焙房裡奶油被烘烤所
散發出來的香氣，至於拿菜刀切麵包所需要的青蔥、蕃茄、火腿、培根
或草莓，這點技術在她結婚以前已經駕輕就熟了。
下午四點多，讀夜校的李慧君今晚有課，早早下班準備去上學，柳
夢菁幫著妹妹的忙，好不容易和黃小琳把剛烤好的麵包拿出來，又要將
剛揉好、發酵的麵團送進烤爐，這時柳雅菁在店面朝著裡面烘焙房喊：
「草莓夾心好了嗎？」
「還沒，我和夢菁姊正準備切麵包和草莓、撒糖霜。」黃小琳一邊
走向冰櫃用力拿出一大盒木盒裝的草莓，朝著老闆大喊道。
「快一點！」柳雅菁回應著黃小琳，一邊細聲對客人道歉：「不好
意思啊！陳先生，大概在半小時就會好了，不然您等一下，我叫裡面快
一點，你要幾個？幾分鐘、就等幾分鐘就好？」
「不用了，我等一下有空再來。」
柳夢菁聽見這聲音，猛然抬頭，然後小碎步跑向烘焙房門口往店面
望，是那個陳先生，聖誕夜來買生日蛋糕的陳先生，在大村鄉立圖書館
前面自言自語的陳先生，他正在和妹妹柳雅菁講話，他的神情有些疲倦
，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卻好像特意地對老闆柳雅菁露出了體諒的
微笑。
「他連笑起來都很憂鬱，這個笑容，好像他……」柳夢菁倚著門柱
偷看，心驚了一下。
「夢菁姊，快來幫忙，我麵包切好了，現在要切草莓，你負責放，
要戴手套哦！」黃小琳對著柳夢菁喊著。
「好，我就來……」柳夢菁趕緊轉過身，先去流理台洗手，才從手
套紙盒中抽出塑膠手套，到黃小琳旁邊幫忙。
這時候，柳雅菁抽空快步走到後面來，她看了姊姊一眼，吩咐黃小
琳說道：「等一下先把十個草莓麵包起來。」
「那個怪人要的？」黃小琳點頭，然後又問道。
「對啊！他說要去什麼安親班，等一下有空就會來，不然的話，明
天才會再來。」柳雅菁停頓了一下語氣說：「說不定他真的有小孩，只
是我們都沒看過，只是不知道他一個男人，又怪，怎麼照顧小孩？」
「說不定他跟太太離婚了，他太太住員林還是彰化，今天因為他太
太有事，所以換他去安親班接小孩。」黃小琳用想像補充了老闆柳雅菁
的想像。
「好了，別聊天，快點，等一下客人會變多了，所有的麵包都要出
來……」柳雅菁拍手說道。
「老闆，明明是你先起頭的。」黃小琳稍微不滿地哼了一聲，低下
頭來專心地切草莓。
柳夢菁則將切好的麵包上抹上草莓醬，並且將對半切的草莓放進草
莓醬之中，然後把麵包放在鐵盤上，兩人分工合作，很快將所有的麵包
夾上草莓，然後黃小琳拿出櫃子上那罐老闆說日本進口的糖霜，打開蓋
子，不斷輕拍罐底，彷彿有節奏式的讓白色糖霜像雪花一樣飄落在相同
大小的麵包上。
然後柳夢菁拿起塑膠麵包夾，動作有些生澀地裝進塑膠袋裡再把麵
包連同塑膠袋放在準備端出去的塑膠托盤上。
柳夢菁用麵包店裡的提袋裝了十個草莓夾心麵包提出去交給柳雅菁
，她對妹妹說道：「我裝好了，十個草莓夾心麵包！」
「等一下看他會不會來拿，不然就在放回托盤上去。」柳雅菁將整
袋麵包放在櫃臺上對姊姊說道。
「還是我拿過去對面給他？」柳夢菁說道。
「好，一個四十元，跟他收四百元哪！」
「嗯，我知道了！」柳夢菁點點頭，提著麵包到對面去。
那家遠來麵店的招牌還掛在那，店門口停了一輛車，這輛轎車一直
停在這兒，柳夢菁想，應該是這個陳先生的，她走近一看，是一輛墨綠
色的BMW，因為這邊街道的燈比較暗的緣故，她還以為是黑色的車呢！
她想起之前在大村鄉圖書館也看到同樣款式的車子，也許就是這男
人開去的。
柳夢菁提著麵包在門口往裡面望，原來麵店的廚具、桌椅都搬空了
，只剩下牆壁上掛著餐點的價目表，這房子的主人也不找人整理，就讓
一樓店面空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柳夢菁定了定神才按下電鈴。
約末等了三、四分鐘，才聽到屋內有人的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然
後看見那個男人走出來，這個被稱作陳先生的男人，他穿著襯衫、西裝
褲和拖鞋出現在柳夢菁前面，隔著鋁門的玻璃他看到柳夢菁，先是一愣
，然後才打開鋁門問道：「你找誰？」
「我是斜對面佳鄉麵包的，我來送草莓麵包，你要十個？」柳夢菁
揚了揚手上裝滿麵包的袋子。
「對、對，總共四百元，對吧？」眼前的男人從褲袋中掏出皮夾，
掏皮夾的過程中掉出了一個小零錢包。
柳夢菁蹲下來想幫男人將小零錢包撿起來，她的動作卻停住了。
這是一個用牛仔褲材質手縫的小零錢包，有點髒，而且邊邊角角的
顏色都磨白了，卻有點像在大學時代，柳夢菁用陳靈均破掉的牛仔褲做
給他的小零錢包，那個零錢包具體是什麼樣子，柳夢菁已經記不得了，
但是長得這樣像陳靈均的男人，卻也有相似的零錢包，但他又不認識自
己……
柳夢菁伸出手想撿那個錢包，但男人也蹲了下來，比她動作更快的
撿回錢包，順便將四張百元鈔票交給她。柳夢菁有點遲鈍地接過鈔票，
感覺嘴巴有些乾澀，她嚥了口口水直視眼前同樣蹲著的男人說道：「你
、你認識我嗎？」
「我？我認識你？」男人指指自己，然後仔細地端詳柳夢菁，皺起
眉頭：「我應該不認識你，可是你有點面熟……」
「我聽見我妹妹叫你陳先生，你姓陳？」
「我姓陳，你認識我？我叫陳靈均。」陳靈均指指自己，也是一臉
疑惑。
「你、你是陳靈均？」柳夢菁深呼吸口氣，心想，我果然沒認錯人
，但他的氣質、讀書興趣完全都變了，而且不認識自己，他是故意裝不
認識嗎？為了報復當年自己提分手……
「是啊？我們一定要這樣蹲著講話嗎？」中年的陳靈均笑著扶車輪
站起來，他笑起來還是跟過去一樣沒有變，他的微笑像是在憂傷裡盪開
漣漪的弧度。
陳靈均也扶了一下柳夢菁的手肘，讓她一同站起來，柳夢菁有些不
知所措，她拍了拍自己剛觸地的膝蓋，然後將麵包交給陳靈均，她又感
覺嘴巴有點乾澀，聲音聽起來乾乾的：「你、你怎麼一個人會住這裡？」
「我不是一個人啊？我有孩子。」
「你怎麼會搬到這裡來？」柳夢菁改變了問法。
「這說來話長了。」
「我可以知道嗎？」
陳靈均瞇起眼睛注視著柳夢菁一會兒，才慎重點頭說：「好吧！不
知道為什麼你有很令人感到熟悉的特質，我告訴你，可是你不能跟其他
人說……」
「嗯，一定。」柳夢菁點頭。
「我的家人以為我瘋了……」陳靈均神色有些黯然。
兩年前，陳靈均在臺北拿到博士學位以後搬回臺中的家和父母同住
，陳靈均的父母就常看見陳靈均在房間裡喃喃自語，一開始，他們只覺
得這個小兒子唸哲學的，又是哲學博士，所以怪了一點。但後來發現這
個兒子真的很奇怪，陳靈均不但去買了自己根本穿不下的兒童運動鞋，
甚至買了國小學童的書包，參考書。
每天晚上，陳靈均在自己房間上網，就一邊對著擺放國小參考書的
小桌子說話。早上則六點多起床，烤土司，泡兩杯牛奶，只喝其中一杯
，然後推開家裡的門到附近國小去。
陳靈均的父母曾經在早上跟蹤過自己的小兒子。發現這個拿到博士
學位的小兒子並不是早上起床到附近國小操場運動，而是坐在國小圍牆
對面的路邊死盯著穿制服上學的小學生，不斷自言自語。
陳靈均的爸爸問陳靈均到底在看什麼，陳靈均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陳靈均的爸媽知道他們的小兒子精神出問題了，更擔心陳靈均每天
早上這樣去國小附近盯著國小學童看哪天會發生犯罪。於是陳靈均的父
母在某一天通知他們在新竹工作的大兒子回家，並聯絡附近的精神療養
院，計畫一起將陳靈均送到精神療養院安置，陳靈均發現了家人的企圖
，大聲咆哮：「我沒有發瘋、我很正常！」
但無奈周遭沒有人理會陳靈均的抗議，他的大哥和三名男性醫護人
員用力抓住陳靈均的四肢，也不知道陳靈均那時哪來的怪力，用力掙脫
了一隻手，然後搶起房間裡的竹劍亂揮，雖然陳靈均不是很認真練習劍
道，但好歹也練習了七、八年，打起人來又狠又准。他的大哥和三名男
性醫護人員都被打得抱頭鼠竄，然後陳靈均抓起桌上的皮夾，踢翻兔籠
，將籠子裡瑟縮成一團的兔子塞進外出籠，臨走前瞥見掛在衣架上那條
柳夢菁編的刮刮圍巾又一起扯了下來，就這樣一手揮舞竹劍，一手提著
兔子衝出家門。他在家門口看到引擎仍運轉中的救護車，於是就跳上救
護車駕駛座，把外出籠和竹劍擺旁邊，開著救護車橫衝直撞，不久就上
了中彰快速道路。
他知道警察會追蹤這輛救護車，在下了中彰快速道路以後，他就把
救護車丟在路邊，然後持著竹劍、提著裝著兔子的外出籠躲躲藏藏走了
一整天才到大村這個地方來，陳靈均剛好在大村國中附近的電線桿看到
有人在出租套房，一個月三千元，一年只收三萬元房租，網路費另計，
於是他在7-11買了電話卡，打給房東租了附網路的小房間。
陳靈均把兔子放進小套房中，那是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小套房，就
跟工寮一樣，但陳靈均暫時顧不了這麼多，他先搭公車到彰化市去，在
彰化市的郵局ATM領出六萬元，又用另一張元大銀行的提款卡領了五萬。
然後陳靈均到全國電子買了一台功能最簡單的筆電，他也到寵物店裡去
看了兔籠，但他租賃的房間太小，即使最小的兔籠都沒辦法放在床邊，
他只好先買了兔飼料和牧草，計畫暫時先將兔子養在浴室，而洗澡就用
臉盆擦澡。
那時陳靈均已經懂得一種台指選擇權「當沖」的技巧。
他已經有網路、電腦，需要的是一個新的期貨帳戶，還有金錢和時
間。
陳靈均原有的郵局和銀行帳戶是有一些錢，但他知道如果一直透過
原來的帳戶領錢，只要爸媽報警抓他，警察一定會從家裡自己存摺的帳
號中去搜查自己曾經用哪些地方的ATM領錢然後逮捕自己。
所以他只好去辦新的銀行帳戶，新的期貨帳戶，並祈禱警察不會查
到自己新的戶頭。
當他付清房租和電費，買了兔子的食物，還在全聯福利中心買了五
箱最便宜的泡麵和其他食物，並帶著一大堆東西搭計程車回到自己剛租
賃的套房時，他只剩下三萬六千七百二十三元，隔天他搭公車到員林鎮
去，在員林的證券公司開了期貨戶頭並且在期貨戶頭存進三萬元整，又
吃了一頓飯，然後回到大村時，他手上只剩下六千四百零三元。
連棉被、枕頭、刮鬍刀、毛巾都沒有的陳靈均，就是靠著吃泡麵和
台指選擇權當沖渡過了第一個月，幸好那時台股有大行情，半年後，陳
靈均賺夠了買下大村三層樓透天店面的頭期款並且搬進去，又過了一個
月，留著大把鬍子和凌亂長髮的野人陳靈均買了一輛BMW並且開著它到臺
中的期貨公司開國際期貨的戶頭，在這半年沒日沒夜的操盤和研究K線的
過程中，讓陳靈均的「當沖」技巧進階到對各種指數「波段」的掌握。
現在，陳靈均是有錢了，但他不富有也不幸福，因為他只有一個人
，他誰也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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