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你好，我要洗牙。」
瓊山站在診所的玻璃前面，摸著自己腫起一大塊的臉頰，吃力地
反覆練習著這句話。他牙很痛，痛三四天了，俗話說，牙痛不是病，
痛起來要人命。如果這話不假，他現在命只攢下半條。
但是他的錢只剩三十七元。
三十七元，買個麵包配奶茶恰恰好，離掛號卻還有一段距離。他
頹喪地拿出摺得爛爛的健保卡，格都蓋滿了，還沒去換，牙痛卻找上
門。他有一股很大的衝動想去搶銀行，搶完以後鈔票大把大把的撒。
「先生，可以不要一直站在門口嗎？這樣會防礙我們營業。」
年輕的護士小姐笑笑地說，那笑卻極冷，瓊山想，如果自己有枝
不錯的溫度計，應該量得出她笑容的溫度。這小姐鐵定生病了，不是
發燒，是風寒。
我，我，我。瓊山羞愧地揉著衣角，卻不知該如何啟齒。護士小
姐看他的模樣就猜出怎麼回事，撇撇嘴，這回連微笑也沒有了，像貞
婦烈女一樣挾著冷霜說，如果沒錢還請回去吧，我們這兒是私人診所
，不是慈善事業。
剎那間，瓊山覺得自己的驕傲像被別人踩得一身泥，他閃爍著不
尋常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護士。哼，長得還不錯，腿子又細又直，皮
膚也白，就那張賤嘴太欠教訓，他想自己應該好好教訓她一下才對，
用他神聖的舌頭。
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把牙痛傳染給她，瓊山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護士顯然也注意他的眼神大變，再大膽，也隱約害怕了，連忙伸
手把裙子盡力往下拉。明明天冷，但她的裙子仍是嚇死人的短，瓊山
忍不住冷笑，他幾乎可以想像這婊子在診所一天到晚與醫生胡搞什麼。
「怎麼回事？」
正當兩人為冷漠詭異的氣氛彼此僵持時，一位前額半禿的高瘦男
人走了過來。瓊山還來不及罵關你屁事，護士已眨著晶瑩的淚光，接
近哭訴地說著：「醫生，這位先生沒錢還想來看牙，還瞪我。」
幹！瓊山不禁咒罵一聲，誰說我想看牙的，我有說嗎？瞪妳是因
為妳長得勉強能看，不然誰稀罕瞧妳這婊子？
當然瓊山什麼都沒說，只是倨傲地看著醫生。倨傲，他渾身上下
只留下這丁點東西，至少倨傲不用錢。
「沒關係。」醫生笑笑地說，表情慈祥得像佛又像天使。「身為
醫生就是要解決病人的問題，先生，你隨我來吧。」
瓊山愣住了，剎那間，他的倨傲全成了不值錢的狗屎〈雖然本來
就不值錢了〉，只差沒當場抱著他的大腿哭。
護士小姐似乎想說什麼，卻不敢開口，只是喃喃唸著：「醫生怎
麼又這樣子了，糟糕。」瓊山看著她惶急的表情，忽然覺得這真是一
大勝利，不禁開心地咧嘴微笑，朝她示威起來。
「怎麼樣啊？沒錢老子照樣能看病！」
她沒答話，卻只以同情的目光輕輕掠了他一眼，像不忍心看見一
場悲劇。
走進診所後，醫生安排他躺在治療椅上。椅子很軟、很舒服，趴
趴地彷彿掉進了雲端，一閉眼就會想睡覺。瓊山覺得醫生真是個好人
，連椅子都是那樣的好。
「醫生，你貴姓啊？」
「瘋。」
「喔，是風啊。好字，難怪我一見你就像遇上了春風。」
「不，不是風，是瘋子的瘋。」
「啊？」瓊山愣了一下。
突然間醫生手上的怪箝探入他的嘴腔，用力一拔，一顆牙齒就隨
著點點的血絲飛濺出來。
「啊！」瓊山慘叫，卻不痛。上了麻醉以後怎麼會痛？只是他從
沒看過有人這樣拔牙的，這哪是拔牙？是謀殺啊！他這時才發現自己
被上了全身麻醉，像一隻待宰的羔羊乖乖躺在椅子上，任醫生宰割。
「我…只是…要洗牙！」
瓊山見自己的牙齒一顆接著一顆被拔出，嚇得眼淚鼻涕口水都流
了，咿咿呀呀地陸續傳出模糊的慘叫聲。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替你把全部牙齒拔下來，一顆顆洗乾淨嘛
。」醫生仍是那麼慈祥地朝他微笑，像佛。「放心，我會替你再一顆
顆裝回去的。」
開什麼玩笑？拔下還能裝回去？
「這世界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們必須把所有的污穢之源拔下來，
很徹底地洗，一點牙垢也不能留。」
「你知道嗎？兩個月前我老婆跟別人跑了，拿走我大半輩子的錢
。女兒逃家很久了，一個人住外面，從來不肯回家看老爹一眼。你知
道嗎？你知道我的心酸嗎？」
我他媽的知道你個屁心酸！
「當了醫生又怎樣呢？賺錢又怎樣呢？從小爹娘都叫我們好好讀
書，等穿上白袍以後還不是一個看天吃飯的可憐人？美其名我們為別
人的生命把關，其實一點錯也犯不得呀！對了先生，你有沒有讀過白
色巨塔？侯文詠寫的，我第一眼看了就想流淚。」
「所以我更羨慕你這種人呢！不必披上道德的外衣，想幹啥就幹
啥。我知道，你剛剛想上那護士對吧？你一直意淫著她想像她在床上
與你大戰對吧？其實我又何嘗不想，整天穿得那麼露四處傳播著她香
死人的荷爾蒙，這種女人不引起遐想才怪。時代變了，護士都不同啦
！只是我是醫生啊，醫生怎麼可以去想這些齷齪下流的事呢？」
瓊山覺得他的世界正急速模糊中。
「所以我只能這樣啦！用我自己的方法把世界洗乾淨一點，對了
先生，何其榮幸你是第一人。對了先生，我洗完一定會替你裝回去的
。」
「打倒資本主義！拔除貧富不均！」
他一邊叫著一邊把牙齒連扯帶拉地拔下來。
從醫生背後的鏡子裡，瓊山依稀瞧見自己的口腔已成了一個血洞
，幽暗深遂，彷彿裡面住著什麼妖魔鬼怪一樣，磨刀霍霍，隨時等著
向這扭曲的社會反撲回去。他一急，立刻失去了意識。
診所外，一位面色蒼白的青年被裡頭飄出的慘叫聲吸引住，不禁
好奇地探頭進來。他瞧見櫃台的護士小姐正盯著自己，神色似乎透著
點古怪。
「怎麼回事？須要我幫忙嗎？」青年朝房裡指了指。
「不，一點事也沒有。」護士小姐的臉平靜得沒有任何漣漪，這
時，青年才注意到她順手放下了話筒，另一頭隱約傳來了驚呼聲。
「一點事也沒有，這會是個很平凡的一天，先生。」
她如是冷冷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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