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層高樓的頂端,一扇鏽綠色的小門被吃力推開,咿咿呀呀的磨損聲比
一隻給車輪快速碾過的貓叫還要慘烈。在那害羞如貝的縫隙中,一個滿頭大汗
的男子閃身闖進來。白汗衫,黑短褲,滿臉張惶卻鬆一口氣的神色,最令人不
得不注意的是,他右手緊緊握住的一把尖刃。
「嗨,老兄。」一個來自頂樓邊緣的慵懶男聲,嚇得持刀男子幾乎原地跳
起來〈瑪莉兄弟那種可笑姿勢〉,腦門也險險撞上一排矮舊的水泥遮板。
他下意識空揮幾下刀尖,刮著風,發出幾聲心虛的哀鳴,笨拙的模樣不得
不讓他氣餒。「你…你是誰…」很奇怪,這些字含在嘴裡似乎很燙,他怎麼樣
也唸不好。
「你又是誰?拿一把刀,該不會想來綁架我吧?哈、哈哈。」那男子笑得
有氣無力,乾擠兩聲,又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這時,他才看清男子正懶懶地癱
在地上,一雙腿翹著矮牆,光腳丫子卻懸空亂晃。全身上下除一個髒字外,沒
有什麼好形容的。
「別冤枉我!」他憤怒地揮刀大吼,滿臉說不出的委屈。「我可是專程來
自殺的!聽著!我是來自殺的。」他嚴肅的口吻讓人有股錯覺,彷彿他即將完
成一樁十分神聖的任務。
髒漢眼睛一亮,滿頭亂草的後腦勺順勢後仰,仔細打量著上下顛倒的持刀
男。這已是他做出的最大讓步,真的,他實在懶得再動一下。
「很好很好。你打算在這兒橫刀自刎嗎?還是切腹?」髒漢瞇起眼睛盯住
銳利的刀鋒,想像它一尾活魚似地游入肚子裏,張嘴吐出鮮紅色的氣泡。
「你白痴嗎?有人會特地跑上七十層樓選擇砍死自己的?」持刀男白了他
一眼,覺得自己眼前起了一陣白茫茫的霧,八成也髒了。「我來這裡,當然是
要跳樓。」
「跳樓?那你帶一把刀上來幹麻?殺我?綁架天空?」髒漢被他引起了好
奇心,忍不住招呼著他坐到身邊。
「這事很複雜的。」持刀男嘆了口氣,拉過一綑鋼條墊在屁股下,使目光
剛好能夠平行對面的大廈。「我實在不想再提這蠢事。」
「說吧。難道你要吞著秘密去死。」髒漢勸誘人的口氣在慵懶中帶點看透
世事的滄桑味,沒多久持刀男就被說服了。
「跟你講也無妨。我姓陶,單名凡,有個結髮六年的妻子……」
「我不在乎你怎麼稱呼。」髒漢用呵欠聲打斷他的低頭絮語。「總之你拿
著刀,我叫你逃犯就是了。」他眨眨眼。「這只是個代號。」
「那你這麼髒,我是不是可以叫你乞丐?」逃犯被惹得有些火,但乞丐卻
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悉聽尊便。」
他重重哼了一聲,但故事起了個頭,總不好意思讓它就此斷尾。逃犯是一
位很有原則的人,沒奈何,他只好繼續口述他的經歷。
「總之這天,我老婆切蘿蔔時砍斷了刀,天曉得她是怎麼弄斷的!她託我去
街上買把新刀回來,我恰好很閒,就答應了。喂!先說好你不準懷疑我是個怕
老婆的男人,我只是不忍心她太忙,才幫忙跑一趟。很閒也絕對不是因為最近
找不到工作的緣故。」
「喔喔。失業男子,而且懼內。」乞丐很小聲地重覆這句結論。「你矮著
脖子說些什麼?」逃犯皺眉質問,他趕緊搖搖頭。「沒說什麼。」
「後來我去了一家店。裡面可帥著了,不只菜刀,小至瑞士刀,大至開山
刀,你能想到的武器幾乎都有。我第一眼就看上這把刀。」他邊說邊揚揚手上
的利器。「刀身薄,刀肩窄,還有一些漂亮的花紋。」
乞丐露出佩服的目光。「看不出你是位玩刀專家。」
「玩個屁?」逃犯呸了一聲。「我可是個看見血就要頭暈的正常人,連捐
血車都不敢上。」他作出一副無辜又害怕的模樣。「我拿這把刀,充其量只是
像個愛玩的孩子,碰見不會用的新鮮事物總會特別注意。」
「失業,懼內,膽小但是愛玩。」乞丐低聲再作一次結論。
當然逃犯沒有聽見,他專注於故事的發展,遠在乞丐傾聽之上。「那時候
我站的位置很接近門,偏偏對面窗戶射來耀眼的陽光。我花了眼,又想好好看
清刀的模樣,於是往門邊陰暗處靠了靠。哪知這一步跨出去,就出事了。」
「那個注意我很久的老闆,竟然蠢得以為我要偷刀,緊張地大喊。『偷刀
賊呀!偷刀賊呀!』我愣了一下,發現店裡每個人都遠遠瞧著我,這時才了解
到我被誤會了。」
乞丐點點頭,說:「那你好好向老闆解釋不就得了?」
「很不幸,我是一位無法忍受誤會的人。」逃犯後悔地嘆了口氣。「那時
我真慌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拿刀指著老闆憤怒地說:『誰?誰是偷刀賊?』
」他邊說邊比出姿勢,握著刀尖對準乞丐的胸膛,果然是兇神惡煞的模樣。
乞丐張大著嘴,似乎覺得這事實在太荒唐,好不容易才把哽住的笑聲一一
吐出來。「這下可好。從偷刀賊變成恐嚇犯了。」
「事情沒這麼簡單。」逃犯抱著頭頹喪地說。「那膽小的老闆,一看見我
拿刀指著他,竟然口吐白沫,昏了!天曉得這種人怎麼開這種店。」他憤憤不
平捶著水泥地。「一個女客人首先花容失色,腿一軟,屁股摔到瓷磚上,手上
還握著一把小巧的假刀尖叫。『殺人了!殺人了!』」他很認真地捏緊喉嚨模
仿,發出一種不男不女的殺豬聲。
「又從恐嚇犯變殺人犯了。」乞丐喃喃唸著。
「我氣得拿刀逼問她:『誰!誰殺人了?』可她一被我嚇暈,立刻某個角
落會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這句話就像接力棒似地,我一個個去逼問
,就一個個傳過去。該怎麼形容呢?有了,就是那種打地鼠的遊戲,而且你永
遠也沒辦法贏。」
「最後呢?」乞丐好奇追問。
「最後滿街的人都以為我殺人了。還有兩個警察吹著哨子追我,我看見他
們腿都軟了,想也不想,沒命地逃。不知不覺甩開了,人卻莫名其妙到了這棟
高樓下面。」
「所以你決定跳樓自殺?」
「這社會對不起我。」逃犯的神色十分痛苦。「他們懷疑我,誤會我,從
不給我一個機會。他們……他們甚至不給我保留一個工作!」說到這兒他就放
聲哭了。「很抱歉我騙了你,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無業遊民。」
「那也沒什麼。」乞丐聳聳肩,盡力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我已經無
業好久了。有多久呢?……哎呀,我根本懶得去算。」
「這麼說起來,你躺在這邊幹什麼?」逃犯擦乾淚水,忽然發覺自己對這
位仁兄一點也不了解。「這不公平。我都掏心掏肺地對你說了,你也該讓我知
道些什麼事。」
乞丐不耐煩地伸個懶腰,顯然很厭惡去動動腦子。「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賴
在這裡,老實說我也忘了。不過我還記得,最初我也跟你有一樣的念頭。」
「你也想跳樓自殺?」逃犯驚訝地把嗓子提高八度。
「廢話。不然誰沒事會跑到七十層樓?看風景嗎?想像可以跟踩螞蟻一樣
一腳踩死多得過份的台北人嗎?」
乞丐沒好氣的回答,倒叫逃犯慚愧了。當初他可是認為自殺是一件十分了
不起的事,一萬個人裡頂多才一兩個敢。想不到隨隨便便碰上一個,反而讓他
覺得自己的勇氣很不值錢。但話說回來,世上的確沒有笨蛋願意花錢買勇氣這
鬼玩意兒。
「那你是為了什麼原因?」
「也沒什麼。破產,被兄弟出賣,老婆被拐了……諸如此類的事。」他沒
忘記回敬一眼,冷笑。「跟你一比,這些理由真是俗不可耐。」
「你在諷刺我嗎?」逃犯氣得臉紅脖子粗。「聽起來你的遭遇真比我慘多
了,這社會對不起你,你應該反抗。」他玩弄著手上的尖刀。「或許我們可以
聯手幹點什麼……讓大家嚇得掉下巴的壯舉。」
「小老弟。」乞丐流露出一種兼具厭煩與同情的眼神。「有時候,社會要
誤解你時,你是沒辦法反抗的。難道你能拿著刀子去一個個逼人相信你嗎?事
實上你也知道後果,就是越弄越糟。」
「那該怎麼辦?」逃犯茫然地問。
乞丐斜睨著他,擺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你應該很清楚,否則你幹麻千辛
萬苦地到這裡來?」
逃犯一省,脫口:「沒錯!我是來自殺的。」但立即感到不對勁,反問:
「那你為什麼不跳下去?」
「我本來要跳的。」乞丐伸長脖子,看著七十層樓下擠成一團的人蟻、車
輛、建築,好像一盤打翻的拼圖,瞧一眼都頭暈。「跳下去多簡單啊。每年我
躺在這兒,眼睜睜目送一堆人雙腿一蹬。咻──砰!跟煙火一樣,只不過是在
樓下多開一朵血紅色的花。」
逃犯心中一寒,忽然感覺腿有點抖,不對,是抖得厲害。
「但是我突然不想了。自殺那天,我好不容易氣喘噓噓爬到這兒,你猜我
看見什麼?我看見一堆人在排隊。排隊等著自殺。」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嚥了
一口水,聲音有些發顫。
「那真是一幅太壯烈的景象。每個人都在抱怨,說這個社會究竟有多對不
起他們,現在換他們來拋棄它了。不管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原因,在他們口中都
成為一件再悲慘不過的事。一時間,大家都同仇敵愾。」
「結果呢?你跟著跳下去了嗎?」逃犯明知不可能,但還是忍不住這樣追
問。他的腦中現在塞滿了可怕的畫面。一條條人影從七十層樓高處輪流墜落,
就像優雅的跳水者,優雅地縱身,優雅地赴死。再後退一點點看,應該就是一
場很優雅的雨。
「沒有。我不喜歡熱鬧,從一開始我就打算最後一個跳了。」乞丐呆呆瞪
著天空,回想那天情景。「我趴在矮牆上往下注視,瞧著一張張陌生的臉越來
越遠。他們都生得不太一樣,奇妙的是,我從這些臉上都看見了,某種既後悔
又留戀的表情。」
「他們是仰著臉跳下去的。」他又用力重覆一遍。「是仰著臉。」
「這我知道。如果不是仰著臉,你也看不見。」
「你不知道。」乞丐用力搖搖頭。「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仰著臉跳
下去,而且還流露出後悔的表情。如果知道,你就不會來了。」
這句話讓逃犯起了莫大興趣,連忙追問。「為什麼?」
「起初我也不懂。」乞丐長長舒了口氣。「所以每天我就躺在這兒,思考
著這些人死前究竟在想什麼呢?其實答案很簡單,過不久我就猜出來了,他們
仰著臉,唯一能看見的東西只有一樣。」
「天空!」逃犯幾乎是用吼的。
「沒有錯。你想,大家都抱怨社會對不起他們,為什麼還要花一堆力氣爬
到這麼高的地方,卻願意一頭撞死在平日生活的社會裡呢?」
「跳樓只是個藉口。事實上,我們爬到高處,純粹為了離底下遠一點,離
天空近一些。」乞丐無限感傷地說。「悟出這個道理以後,我就不想死了,成
天躺在這兒瞧天空,只要多看一眼,心中自然會更平靜。」
「是嗎?」逃犯胡疑地躺平身子,仰著臉,一大片的藍無邊無際撲下,竟
讓他一時覺得有些刺眼。
「好大!」他深深吸一口氣。
「很不錯吧。社會誤解你,你也不必去拿刀逼他們相信什麼。」乞丐悠然
地闡述這個道理。「天空永遠是你最後的堡壘。」
「謝謝你。」逃犯忽然站直身子,拍掉衣褲上的灰塵。「你給了我勇氣,
現在我要跳樓了。」
乞丐彈起來,眼睛睜得跟銅鈴一樣大。「你到底聽懂我說的話沒有?」
「我當然聽懂了。」逃犯哈哈大笑。「你說過,我們沒辦法用一把刀子去
逼所有人相信你。但你剛才不也做著同一種事嗎?」
「只是你手上拿的不是刀子。」
乞丐的眼神從驚異逐漸變成佩服。「你真是一位很有原則的人。」
「當然。有原則是我這人唯一的優點。」逃犯驕傲地說。「我甚至連小學
時被老師不小心多加十分的考卷也會誠實地拿回去扣掉。」
「很有趣。」乞丐瞪著這位他第一次試圖說服卻失敗的傢伙。「我很想看
看你待會兒是什麼表情。」
***
逃犯跳下去了。當然乞丐全程注視,理所當然地,他也露出一副悔不當初
的模樣。幾乎撕裂的五官,彷彿隨時都要脫離身體飛到天空去。
乞丐玩弄著他遺留下的尖刀,心中卻飛起一片說不出的疑雲。
「我整天看著這片不會動的天空,是死的。他用生命換取一瞬間急遽縮小
的天空,是活的。這樣說來,我到底算死還是算活?」
他茫然瞧著極遠方一朵不動的雲。
「或許哪一天我也會跳下去吧。」像想通什麼似地,乞丐把刀往後用力一
甩,卻傳來一聲慘叫。
「該死!是誰想殺了我?」一個拼命抹著汗的胖子,幾乎是用爬的跨出那
道鏽綠色的小門。
「嗨。老兄。」乞丐抱歉地打聲招呼。「你來這兒幹麻?」
「我嗎?」胖子推了推滑落到鼻樑的金框眼鏡,忽然露出一副神聖而莊嚴
的神情。那感覺,簡直像要來傳教。
「說了你可別嚇著。我是來跳樓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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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荒謬一點,
你就會看見我的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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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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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 05/08/15 19:41:22 從 218-174-221-223.dynamic.hinet.net 修改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