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又長又荒謬的故事
1.
樓高八十一層的月光百貨,向來是首都中心最顯眼的地標。據說晚上站在
樓頂時,月光觸手可及,溫潤暖和,才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事實上,這裡不僅是平日追逐流行的顛峰,更多時候,也是一座響譽盛名
的死亡塔。許多人看上這裡的高度與名氣,不如意時,朝下縱身一跳,幾乎天
天上演肝腦塗地的戲碼。為了杜絕歪風,月光百貨拆除了通往樓頂的電梯,想
要上去非得慢慢爬八十一層樓不可。
當然不會有人自殺前還想先累個半死。此外,大樓五十層以上也安排了管
理員監視。越來越少人肯大費周章地選擇這裡跳樓了。
當然這麼說,不包括今天先後上來的三位輕生者。
第一位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他最早到,趁著百貨內部還沒什麼人,拎著一
袋熱騰騰的早餐,邊哼著軍歌邊爬上來。沒人會料到這個樂觀的老頭竟然要去
自殺。瞧他一身無袖汗衫、運動短褲,還披著一件功夫裝的小馬褂,任誰都覺
得他是來運動健行的。
第二位就有跡可尋了。他是一位神色陰鬱的中年男子,兩道八字眉使他看
起來更加悲慘,額頭罩著一片烏雲,是那副隨時可能自殺的衰相。不過這種傢
伙反而讓人不敢親近。何況他打扮得頗為得體,黑西裝、白襯衫,一條小小的
血色領帶緊得像快勒死他。就算懷疑,也沒人膽敢不禮貌地請教他一句:「先
生,請問你是要去跳樓嗎?」
最後是一位年輕人,差不多十七、八歲。穿著大件T-shirt,大件的帆布七
分褲,一頂大大的漁夫帽遮住他半個腦袋,掛著耳機,擺明一副天塌不驚的囂
張模樣。誰也不想去惹這樣的少年,可笑的是,全身亂七八糟的他肩上卻規規
矩矩斜背著墨綠色書包。也許是想讓人清楚看見校名的緣故。
如此一來更沒人想搭理他了,搭理一個愛現的學生,多無聊啊。他們三人
因為各種不同原因,竟然順利混過路人耳目,大剌剌地直達樓頂。不過,也免
不了扎扎實實爬完八十一層樓。
當學生大汗淋漓地推開門時,早就先有人佔位。他看見老頭正啃著他的燒
餅油條,一手緊緊攀住牆,單薄的身子在風中似乎隨時都會被颳走。至於那位
西裝筆挺的上班族卻蹲在角落,抱著黑色公事包,一臉委屈的樣子只差沒拿指
頭在地上畫圈圈。
「年輕人,哪個部隊的?來這幹麻?」老頭不管嘴裡還塞著半塊餅,操著
外省口音首先逼問。
學生愣了一下,不自覺流露出厭惡的表情,漫不在乎的說。「我要自殺。」
他想起高一時那個愛教訓人的歷史老師,也是這種外省腔,時常指著他的腦袋
罵他飯桶。
「自殺有什麼了不起?」老頭不屑地咬下一截油條。「我也要自殺,那邊
那個發抖的傢伙也是。」說完朝角落指一指。
上班族臉都紅了,悶著頭喊:「我沒發抖!」一邊說腳一邊發顫,像充了
電的馬達,無可救藥地越抖越厲害。
學生很瞧不起這種膽小鬼,哼了一聲,就往牆邊走去。此刻他又想起自己
失業的老爸,也是這副窩囊相,成天只會躲在家喊:「我沒失業!」老爸老爸
我就要死了。你在幹麻?你還龜縮在家裡強調那句話嗎?他有時好想告訴他,
並非把謊話喊久就會變成真的。
「小子你站住。」老頭突然發脾氣了,一把攔住他。「你懂不懂先來後到
的道理?」
「什麼?」學生一頭霧水。
「排隊!就是排隊啦!」老頭不耐煩地重覆,神態越來越像那該死的歷史
老師。「我先到的,第二是他,你怎麼可以搶著先跳?」
學生懶得警告後來歷史老師被他揍平的事,冷眼一翻,沒好氣地說:「那
你快跳呀!」
「他不敢啦。」上班族忽然把埋在雙膝裡的頭抬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模
樣。很顯然他是為了報老人嘲笑他的一箭之仇。
「我不敢?」老頭憤怒地摔下早餐,用力踩爛。「當年抗戰時老子我連日
本小鬼都殺過了,會不敢跳?我剛才只是在吃早餐而已。聽清楚沒有?在─吃
─早─餐!耶蘇臨死前都有最後的晚餐了,憑什麼我不能好好吃一頓?」
「那好極了。」學生冷靜地說。「現在你已經沒有早餐了,可不可以請你
快點跳?」
老頭嘴巴張得大大的,瞪著地上被踩得薄薄的半張餅,有點後悔。
「我當然會跳。」他喃喃自語著。「只是太浪費了這張餅。我好後悔,我
不應該作賤食物。」說完他就指著上班族痛罵:「你激我!是你激我踩爛餅的
!你不賠我一張我就不跳!」
上班族把頭埋回去理都不理他。
老頭似乎也感覺出這種沉默有些氣悶,訕訕的笑。「你們不要真以為我不
敢跳。」他很用力重覆這句話。「老子當年殺過小日本的。」
「你好煩,讓開啦!」學生皺著眉,受不了的一把推開他。這位自稱殺過
日本人的退休軍官跌跌撞撞地退了七、八步,邊喘氣邊罵:「年輕人,你客氣
一點!我第一次拿槍上膛的時候你爸都還沒射出來咧!」
學生雙手一撐,跳上矮牆的邊緣。剎那間,八十一層樓底下密密麻麻的人
頭一排子彈似地直射上來,轟得他腦門一片空白。他發現兩條腿正不可抑止地
發抖,分明穩穩站在風中,卻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摔下去。
他試著讓視線平行,但該死的是除了一堆雲,沒有什麼地方能收留恐懼的
目光。這裡已經是市內最高的位置了,他滿腦子在想究竟有多高。八十一層,
假設每樓約四公尺好了,那麼自己正站在海拔三百公尺的高度,大概是摔下去
會立刻變成一張肉餅的距離,而且保證比老頭的餅還扁。
該死。他初次感受到三百這個數字的恐怖。
上班族好奇地瞧著他,動也不動,雖然神情有點呆滯,卻像希臘神像般迎
風凝思。「真了不起。」他幾乎是用蚊子的音量讚嘆。「我竟然連站上去的勇
氣都沒有。」
「年輕人膽氣果然不一樣。」驕傲的老頭也不禁鼓掌。「想當年我也曾經
這樣在戰壕上凝視敵陣,考慮該先殺哪個發抖的小日本。」
就在他們輪流稱許年輕人的勇氣時,忽然,他轉過一張蒼白得嚇人的臉。
「可不可以抱我下來?」他哭喪臉著說,眼淚跟冷汗全糊作一團。「我的
腳嚇直了,跟木頭一樣,恐怕立刻就要抽筋。」
「我不敢跳。」這是他用盡力氣擠出最後一句求饒的話。
2.
學生驚魂未定地按摩著發麻的腿。彷彿這只是連在身上的兩塊肉,跟自己
沒什麼關係。
「真沒出息。」老頭撇撇嘴,一臉神氣,看來仍對他推人的不禮貌行為懷
恨在心。「說得這麼好聽,上去了還是一條軟蟲。」
「總比你光說不練的好。」學生啞著喉嚨反擊,立刻把他弄火了。「你懂
什麼?」老頭暴跳如雷。「老子當年殺過日本鬼的。」
「是,是。殺過日本鬼,只是不敢跳。」旁邊的上班族忽然適時地插入一
句冷諷。他雖然膽子小,打落水狗這檔事倒是拿手的很。
「你們給我睜大眼睛瞧清楚。」老頭大概被激怒了,捲起袖子,露出一截
瘦得可怕的胳膊。他花了好大力氣,總算爬到牆上,半屈膝、半彎腰,顫巍巍
地如一株隨時會被吹折的枯松。
學生捏了把冷汗,忍不住問:「他沒問題吧?」上班族搖搖頭,又稍微點
了點頭,用一種連自己也無法說服的心虛口吻回答。「應該沒問題,他說他殺
過小日本的。」至於殺小日本與跳不跳有何關聯性,他壓根沒去想。
以半蹲姿勢勉強撐住身子的老頭,眼睛越瞪越直,雙手卻像練外丹功般急
速抖動。他想起自己年輕時最嚮往的空軍,英挺地坐在駕駛艙中,與呼嘯而過
的敵機周旋。如果,他是說如果,當初自己的視力再好個零點幾,也許就不必
當半輩子在爛泥中打滾的土綠色陸軍了。
想到這兒,突然間他大吼一聲,彷彿在遙遠的天邊瞧見小日本鬼子,挺起
胸膛大聲唱起歌來。
「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
他這一挺,整個身子幾乎要被風吹走了。兩人嚇得連忙衝上去,各抓住一
邊褲管,連拖帶拉的把唱歌的老頭從死亡邊緣救回來。
「奇怪?我幹麻要救他?他是自願死的呀。」一救下人,他們心中登時冒
出這麼一個疑問,茫然相顧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老頭就像一具貼了符的屍體,僵了半天,才突然直挺挺地跳起來。「小日
本鬼子納命來!」直到兩人氣急敗壞地解釋這裡沒有敵人時,他又哇一聲哭了
,再沒半點驕矜之氣。
「謝謝你們救了我。我…我真不中用…」
學生隱約聞到一股臭味,皺皺眉,發現上班族也正掩鼻偷瞧著老頭褲襠下
一灘淡黃色液體。
「你很勇敢了,我甚至不敢站上去呢。」上班族嘆了口長氣,顯然對這樣
的自己很不滿意。「不瞞你們,我是個沒用的人,又有懼高症,一直想以跳樓
這種自殺方法來證明自己還有點用處。想不到,唉,終究是不成。」
「酷耶。」學生出乎意料地豎起大姆指。「用自己最害怕的一種型式來結
束生命。別說成不成功,光有這種念頭都讓人佩服。」
上班族受寵若驚,結結巴巴地說:「是…是嗎…從沒有人這麼跟我講。」
頓時間,他隱約覺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老頭東瞧瞧,西看看,乾瞪著有說有笑的兩人,忽然有一點被冷落的寂寞
感。「我有個想法。」他故意拉長聲音使兩人不得不注意。「這個方法或許有
助於我們跳樓。」
從「我」變成「我們」,很自然地,關係又微妙得更深一層了。老頭小心
觀察著,發覺兩人神色並無明顯變化,心頭竊喜。「不過前提當然是要我們大
家都真的想死不想活。」
「當然。」學生首先表明立場。「我可不是特地來爬八十一層樓健身的。
只要能跳下去,什麼辦法都可以。」
老頭默然地把目光交到上班族身上。他微微一顫,朝樓下密密麻麻的人潮
瞥一眼,登時感到一陣暈眩和噁心。「我也是。」他堅定回答。「我可不想再
回下面去了。」
徵得兩人同意後,老頭馬上鼓掌,開心得像中國代表赴日簽署戰敗協定那
樣得意。「其實很簡單,我們三人手牽著手,一起跳。如此一來,只要其中一
個人想死,另外兩個也鐵定會被拖下去。」他指了指矮牆。「這麼窄的地方,
一被拉就站不住了。」
學生沉默一會兒,遲疑地說:「是個好方法,只嫌太蠢……」倒是上班族
不太介意,反而十分贊同。「跟你們兩人一起跳,我想自己就會擁有勇氣。」
「那很好。」老頭愉快的說。「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
同日死。既然有緣,我們乾脆就地結拜吧。」
「啊?」上班族像是突然吃了一記悶棍。「我怎麼能跟你結拜?」
「有何不可?」老頭聳聳肩,語氣帶著七分的嚴厲,兩分的不羈,還有一
分的自以為是。「我可是殺過小日本的戰士,跟你結拜也不辱沒了你。」
學生卻沒什麼意見,反正都要死了,他才不在乎多個爸爸或哥哥。何況結
拜這種新鮮事的確讓他躍躍欲試。「我小時候讀三國演義,劉備他們結拜時搓
草成香。這頂樓光禿禿的,連半根草也不長,怎麼辦?」
「我想可以用它代替。」上班族忽然拿出藏在西裝襯裡的一支銀色鋼筆。
「太妙了。」學生迫不及待翻開書包,取出一支零點三八。「這支是昨天
才買的,絕對夠格。」
兩人一起望向老頭,心中都不相信他會隨身帶著筆。「你怎麼辦?」學生
表現出很有義氣的模樣。「我筆袋裡至少還有七、八支,讓你選吧。」
「不必。」老頭驕傲的揚揚眉,卻往胸口一摸,手上竟然多出一支寫小楷
的狼毫。他自信地說:「這可是我平常練字的利器。」
當然學生的嘴巴幾乎笑歪了。
根據年齡,很明顯地馬上排出輩份。三人作勢朝天空拜了幾拜,有人很認
真,有人愁眉苦臉,還有人肚子裡笑個不停。總之儀式是結束了。附近沒有可
供插放的泥地,他們只好把筆依序卡入水管的溝縫裡。
老頭意氣風發地眺望遠方,剛營業不久的月光百貨正升起一顆又圓又大的
氣球,上面印著「跳樓大拍賣」五個字。他戟指比劃,一副援弓拉弦的神箭手
英姿,哪像個將死之人。
「跳樓大拍賣算什麼?咱們可是跳樓三結義呀!」
3.
三個人互相拉扯了一會兒,終於都站在牆上,手牽著手,如同一排短短的
變形蜈蚣。其中抖得最厲害的,自然是雙腿從沒直過的上班族。
「我不行了。」他的臉慘白如紙,汗水洩下來的速度比瀑布還快。「我只
要瞄到下面一眼就會頭暈。天啊,我猜我貧血了。」
「笨蛋,不要看下面。」學生也很害怕,雖然握住了兩隻手,他照樣覺得
自己隨時會被風吹走。「看雲,雲不會動。」
上班族耗盡力氣緊盯住一朵最大的雲,眨了兩下,突然大聲哭叫。「你騙
誰呀!我明明看見它動了。」但其實以他歇斯底里的狀態,眼中應該沒一樣東
西是完全靜止的。
「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老頭又唱起愛國歌曲壯膽。
「煩死了。」學生兩邊耳朵輪流遭受恐怖的精神攻擊,氣得他幾乎要摔開
手,掛上耳機,聽一首喜歡的流行歌再去死。但他不能這麼做,這兩個人現在
畢竟是他的結拜兄弟,即使並不會太久。
「我數到三,一起跳。」最後反而是由最年輕的學生發號施令,他深吸一
口氣,也不管兩人究竟聽到了沒就喊起來。「一,二,三!」
他們同時跳了。很有默契地,三人一起向後跳回原地。就像三個笨蛋一樣
互相交換責怪的眼神。
「死老頭,你幹麻跳回去?」學生忍不住破口大罵。
「喂!叫我大哥。」老頭驚魂未定地邊喘氣邊說。「而且你最後還不是往
後跳了,你跳的時機可沒比我遲多少。」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上班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倒
叫兩人不好意思說不是。「我還是沒法克服。我想我現在的血壓一定很低,你
們有糖嗎?」
老頭茫然地搖搖頭,學生倒遞過去一顆巧克力,他一拿到手,立刻吸奶頭
似地慢慢咀嚼吸吮。
「不成不成。這樣我們還是不能死。」學生頹喪地躺在地上。「想不到跳
樓自殺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早知道吞安眠藥就好了。」
老頭百無聊賴地瞅著他們,忽然開口。「喂!二弟三弟,你們為什麼會想
輕生呀?」
兩人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二弟三弟指的正是自己。嘿嘿兩聲,學生卻不
答反問:「你呢?你七老八十的跑來學人自殺,湊什麼熱鬧?」
老頭雖然對他的口氣很不滿,但他以仁慈的大哥自居,也不好罵什麼。「
我要自殺,是為了向政府抗議。這些混帳都忘了先總統反攻大陸的遺志,成天
躲在府館中吹冷氣搞外交談判,真是丟盡咱們中華民國的臉。」
他說著說著竟然就哭了。學生下巴拉得跟驢子一樣長,不可思議地說:「
不會吧?這個年頭還有人想要反攻大陸?」
「沒錯,殺共匪與小日本是我畢生的職志。」老頭指著遠方矮一個頭的堂
皇建築物。「那就是總統府。我早預謀好了朝著它跳下去。這將是中華民國史
上最轟動的一次血諫。」
學生想像他老邁的屍體在總統府方向砸成一團血肉的模樣,不禁就打了個
冷顫。他猜應該與丟下去的水球差不多,除了一灘濕濕的污漬黏在地上,連皮
也不會剩。
「我沒有大哥那麼偉大。」上班族紅著臉,很不好意思。「我只是事業不
順心,被人倒會,老婆跟人跑了,分遺產時又拿不到半毛。」說完他露出十分
真摯的目光。「完全比不上大哥的憂國憂民呀。」
「不,真是辛苦你了,你比較慘。」兩人凝視著他許久同時脫口而出。
「咦!我比較慘嗎?」上班族高興得像中樂透一樣。這八成是他生平第一
次在比較上贏過別人。
老頭不再理他,轉頭問學生:「三弟呢?你是怎麼回事?」學生支唔了好
半晌,在老頭催促下才吞吞吐吐地說。「小晚……小晚拋棄我了。」
「小晚?」
「小晚就是一個很棒的女孩。或許比你的中華民國還棒。假如,假如她不
甩掉我的話。」學生鼓起勇氣很大聲說出來。
老頭與上班族對愣了半晌,忽然爆出一陣大笑,笑得都流淚了。「的確像
個少年自殺的理由。」老頭幾乎快岔了氣。「很好,這個社會對不起我們。不
管是國家、工作,還是女朋友。」
「沒錯!」兩人喝醉酒似地舉手應聲附和。
但這股激動的情緒馬上就退潮了。取而代之,是老頭沮喪地抱著膝蓋不斷
埋怨。「可惜我們根本死不了。」
「應該給這亂七八糟的社會來個迎頭痛擊才對!」學生咬牙切齒地說。
「我有個想法。」上班族推推他的金絲眼鏡,難得展露智慧的光芒。「或
許還能讓這社會嚇一大跳。」
學生與老頭的四隻眼睛立刻火一般亮了。「請說。」
「我們去找媒體。」上班族興奮得脖子都紅了。「讓大家都曉得我們要跳
樓自殺,讓鎂光燈包圍,讓麥克風四面八方遞上來,讓報紙頭條與熱門新聞都
報導我們的事。」他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屆時,我們將會是全國觀眾的
注目焦點,我們的委屈和訴求也將得門申訴。」
「好像不錯。」學生痴痴想著。「有種大明星的感覺,不知道小晚看見我
會怎樣。」
老頭卻比較實際。「該怎麼聯絡媒體?這裡可沒電話,還是說你想下去?」
「該死!」學生用力拍擊大腿。「偏偏今天我沒帶手機出來。」他神色無
比沮喪。「我以為自殺不須要手機的。」
「你們不必擔心。」上班族忽然沉著地掏出行動電話,打開黑公事包,裡
面塞滿了一堆意想不到的工具。有望遠鏡、大聲公、白布條……好像此時應該
有的突然都有了。
「天哪!你是來跳樓還是來遊行的?」學生抓著頭髮,嘴巴大得可以吞進
一隻兔子。
「造勢是我以前的副業。」上班族斯文地推推金絲眼鏡,一笑。「更久之
前我是一位誠實認真的推銷員,許多報社都認識我。」
老頭一凜,首次感覺到眼前這位「二弟」的深不可測。
「一切都交給我辦吧。」他笑容可掬地說。「我會讓一堆直升機繞著我們
天空打轉的,就像蒼蠅一樣趕不走。」
4.
「直升機呢?」學生呆滯地瞪著面前幾隻揮之不去的蒼蠅,嗡嗡嗡的吵著
叫人心煩。算算時間,距離打完匿名電話後差不多有兩、三個小時了。
上班族徬徨的神情中找不出半個合理解釋。「我不知道。他們以前和我關
係挺好的。」他難過得幾乎要滴淚了。
「算了算了。」老頭擺擺手,示意不會計較。「我看咱們還是手牽著手跳
下去比較快。」
學生湊頭往下一瞄,大廣場上每個人都被壓扁成一個小點,整片視野就像
一張沒有主題的描點畫,並且不時更替。「摔下去不知會有多慘?」很奇妙的
是這時他又想起水球。「如果有一顆水球丟看看就好了。」
「沒有水球,有雞蛋。」上班族應聲從黑公事包中掏出一顆蛋,滿臉將功
贖罪的表情。「遊行時專門拿來抗議丟人的,保證很臭。」
「以後我乾脆叫那個箱子百寶袋吧。」學生以一種近乎朝聖的佩服口吻如
此說。
三人像蜥蝪一樣趴在地上,只伸出頭,雙腳緊勾著牆緣,深怕一不小心就
蒙主恩召。那顆臭雞蛋,就從學生發抖的手掌中自然掉落,起初是一個白點,
後來急速縮小,小得幾乎像一粒黑芝麻,一晃神,它就消失了。
「怎麼樣?」老頭與學生情急追問。拿著望遠鏡的上班族一面觀察,一面
努力報告著。「…快到底了…樓下一堆人…啊…它打到一個長得很像流氓的頭
…碎了…流氓滿臉蛋黃…齜牙裂嘴…頭髮裡都是碎蛋殼…好噁心…」
然後他們就聽見八十一層樓底下逐漸傳來一聲微弱的「幹」字。
「好大的嗓門。」老頭倒吸一口涼氣,跳回牆下躲起來。另外兩人緊張得
馬上跟進,即使他們分明很清楚,就算是視力二點零的傢伙也不可能瞧見八十
一層樓上的風景。
「如果我們摔下去,就像那樣。唯一不同的是沒有蛋黃,可能比較接近蕃
茄醬之類的。」學生感傷地微微嘆口氣。「至少我不想死在別人身上。」
「這可由不得你作主。」老頭苦著臉仰望天空,太大塊的藍似乎令他有些
目眩神迷。「不是聽說樓頂摸得到月光嗎?怎麼沒有?」他是近乎無理取鬧地
朝幾朵白雲咒罵著。
「還沒晚上,哪來的月光?」學生懶洋洋的回應。「也許我們應該挑晚上
來自殺的。有月亮,至少會詩情畫意一點。說不定還能寫出一首絕命詩什麼的
。」他幾近絕望的大喊:「該不會一輩子耗在這兒吧?」
「這樣子住下去其實也不錯。」上班族忽然插嘴。「我們可以在這裡成立
跳樓事業,任何想自殺的人都得赴入場費,而且必須排隊領票。」
老頭的眼睛眨了。但學生卻不耐地扭開頭,自言自語的冷哼。「餿主意!
」他把漁夫帽拉下來蓋住臉。「我可不想陪你們瞎玩。」
就在他試著想好好睡一覺時,耳邊突然響起極刺耳的嗡嗡聲,彷彿上萬隻
餓肚子的蝗蟲瘋狂掃境。
「該死!快把該死的蒼蠅趕走啦!」他憤怒地朝兩位義兄咆哮,卻看見他
們一臉痴呆的模樣,好像衣索比亞難民仰著臉垂涎美國運輸機的空投物資。
「趕不走的。」上班族喃喃低語著。「不是蒼蠅,是直升機呀。」
5.
月光百貨陷入創業以來前所未見的高潮。
接近上萬名群眾團團簇擁著這棟聳立雲霄的大樓。幾十輛SNG車蜜蜂般
穿梭不停,鎮暴警察揮舞著棒子主持現場早已一塌糊塗的秩序,還有更多從鄰
近各地調來的人手,正努力在樓下佈置軟墊或安全繩網之類的。
有線的、無線的,各家美女主播,此刻都衝上前線,在攝影機前拼命賣弄
口水與美貌。四周牽起的黃布條,使月光百貨彷彿成為一棟被施法的鬼屋,生
人勿近。還有吵個不停的直升機,果然像趕不走的蒼蠅,繞著樓頂不斷盤旋。
幾名不要命的攝影記者,紛紛以危險的姿勢與角度補捉三人的一舉一動。天知
道他們是哪家八卦雜誌社的人。
學生興奮得握緊望遠鏡,清楚窺視樓下那些平日高不可及的美女主播,真
覺得是賺到了。反而是老頭與上班族,卻被這幅畢生難見盛況空前的大場面嚇
得六神無主。
「你們有什麼訴求?」一位警員拿著大聲公朝上喊,現場登時安靜。三人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後目光卻都集中在老頭身上。
「你們看我幹麻?」老頭嘶啞的嗓子透著一股心虛。
「你德高望重,又是我們的大哥。全看你了。」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一
點也不害臊地說。
老頭茫然接過大聲公,站上平台,俯視著樓下一堆密密麻麻的人頭,彷彿
行進中的螞蟻雄軍不斷騷動。剎那間,他胸口如沸,想起了小日本鬼子,想起
了蔣公。
「中華民國萬歲!中華民國萬歲!」他幾乎聲嘶力竭,完全不管數萬張仰
起的臉與自己兩位同伴悉數古怪的表情。「反攻大陸去!反攻大陸去!」
這個活在上世紀的歌聲為八十一層樓下帶來一陣可怕的沉默。一瞬間,又
像漲潮般撲天蓋地的宣洩而出。
「原來是政治犯呀!」
「笑死人了。大陸不反攻咱們就不錯啦!」
「八成不滿當家政府吧?」
「不然怎麼辦?難不成去隔壁的總統府請總統出來?」
「總統!總統!……」
老頭呆呆瞪著人潮,騷動聲如波浪迭起,一次又一次把他的理智淹沒。「
總統滾出來!帶我們反攻大陸!」他就像個受到鼓舞的英雄,揮拳振臂與樓下
看熱鬧的群眾遙相呼應。
「該死!你搞砸了!」學生好不容易才把瘋狂的老頭拉下來,拿著大聲公
奮力爬上去。「咳…咳…這是麥克風試音。」他僵硬的笑容與愚蠢的肢體語言
,與初次站上舞台的菜鳥主持人沒有兩樣。
「滾下來!你這不知所云的小鬼!」
「我們要看那個老先生搞笑,不是你不是你呀!」
「快帶咱們殺到對岸去呀!囂張的老頭。」
叫罵聲使得學生腦袋一片空白。就在這股情緒幾乎要當場爆炸時,一位妙
齡女孩忽然衝入黃線內,搶走警員的大聲公尖聲高呼:「你這個笨蛋在上面幹
什麼啦?」
學生一震,低頭抄走上班族手上的望遠鏡。才看第一眼,竟然立刻忘情地
抓住大聲公激動呼喊。「小晚!我愛妳!」
嘹亮的告白聲一口氣壓平所有雜音,人人都被震懾住了。只見女孩的臉像
被用力扭了幾下,半陰半晴,古怪到了極點。
「神經病!」
女孩朝著大聲公烙下這句狠話後,順從地被另外一個英挺的男生拉回人叢
裏去。眾人靜默了約兩三秒,登時了解這可憐的傢伙被甩了,毫無疑問的,這
將是史上告白與被拒絕同時發生最快速的一次悲慘事件。
學生只覺得世界都顛倒了,想哭,眼睛卻乾乾的。各種惡毒的嘲笑此起彼
落,似乎都變成一隻隻手要推他下去。他忽然認為跳樓也無所謂,輕飄飄的,
兩隻虛弱的手卻給人拉住,轉頭一看是自己的大哥二哥。
「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老頭與上班族各給了他一個兄弟式的微笑,雖然不太好看,但他簡直感動
得要哭了。「大哥!二哥!」
此時看熱鬧的民眾繼續激情地鼓譟。警力雖然管住他們的身體,卻管不住
嘴巴。「要跳就快跳啦!政治犯!」
「混帳東西!我們才不是政治犯!」始終斯斯文文的上班族忽然瘋了,對
著大聲公劈頭一陣亂罵。他前前後後詛咒了十幾個人名,有趣的是,卻沒半個
人聽過,完全陷入自身情緒痛快的發洩中。
「好像是他的老闆和家人。」老頭神經兮兮地向學生咬耳朵。「剛才跟他
聊天時有提到。還很平靜的說不在意呢!想不到骨子裡恨成這副德性。」
瞧著一大片怔住的人海,上班族得意非凡,好像終於取得了什麼關鍵性的
勝利。「現在我為大家獻唱一首歌。」他很紳士地鞠了半身。
「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跳樓。」
如果不是八十一層實在太高,那堆自群眾手中擲出的瓶瓶罐罐,早把三人
打下來了。
「耍我們呀!你這個死瘋子!」憤怒就像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每個人都隨
著叫囂聲扔出一切可以攻擊的東西。一時間,力盡而落的暗器漫天飛降,警方
好不容易圍成的人牆逐漸崩潰。
「鬧夠了吧你們!」砰地一聲,樓頂上鎖的門猛然被撞開,一位紅衣大漢
破門而入,怒氣沖沖地朝三人抓來。「不要太急躁啊!」他的同伴跟著趕上,
卻來不及阻止這位以正義自居的夥伴。
正罵得起勁的上班族感覺自己的右手被箍住,憤怒地一扯。「幹什麼!」
這一拉一帶,自然是大漢佔上風,但學生與老頭下意識反擊的力量,竟然將他
連拉帶扯的拖過去。
他竟然忘記這三人現在是手拉手的。
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紅衣大漢變成一隻直線摔落的火蝴蝶,從一大團紅
影、一個紅點,迅速化做一粒黑芝麻。在淒慘的風聲中,他就跟那顆臭雞蛋的
下場一樣,啪一聲砸碎了,連皮都不剩。
全程目睹。
一個因為靠太近被濺了滿身血肉的女主播,嚇得意識不清,抱著鏡頭沒命
狂喊:「我妝糊了!我的妝糊了!」電視上僅見她的血盆大口與低胸風光。人
群彼此尖叫、踐踏,如退潮似地從月光百貨中心四面八方散去,完全不可阻擋。
「你們搞砸了一切。」陸續搶上的隊員朝三人喝罵,卻不敢逼近。「你們
乾脆跳下去算了。」隊長心痛同伴的死亡,忍不住冒出這樣一句話。
三人傻傻地瞧著樓下,一張又薄又怵目形狀又不規則的血餅,彷彿打翻的
蕃茄醬不斷擴散開來,把腦子塗成一片殷紅的地圖。真的,他們最初想不到是
這樣的,他們哭了。
「我不要跳樓了!跳他媽的鬼樓!」
三個人手牽著手哭喪臉,軟著六條腿朝救難隊員飛奔而去。
6.
法庭上,三人以多項罪名被起訴。其中包括擾亂社會秩序,過失殺人……
等十幾種。這場審判轟動了全國,據了解連總統也十分關注。
他當然關注,畢竟後來失去控制的暴民幾乎攻破總統府了。
「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法官平靜詢問,眼睛卻始終盯著三人手上環
環相連的鐐銬,露出十分奇怪的目光。聽說是他們自願這麼做的。
「有的,法官。」一老一中一青,三種不同世代的聲音此刻卻緊密連結在
一起,在這個混亂的年頭裡,取得一種無法言喻的默契。
「我們被詐欺了。我們去跳樓,但並沒有在樓頂發現月光。」
「原來我們嚮往的月光一直都是不存在的。」
不知為何,他們臉上浮出一股巨大的落寞,還有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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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荒謬一點,
你就會看見我的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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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218-167-191-59.dynamic.hinet.net海
作者在 05/08/16 19:54:22 從 218-167-191-59.dynamic.hinet.net 修改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