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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克就要死了。   他躺在裝了半袋子水的塑膠袋裡,紅白相間,最平凡的那種。濕冷的觸感 隔著袋子從料理台傳上,虛浮虛浮的,好像一張水床,其實還挺舒適。   如果不必與那位發抖的女人大眼瞪小眼的話。   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與瑪莉打賭。 **   「妳必須殺他。」      一個皺紋比輪廓還深的老婆婆,倚著冰箱冷冷的說。她打量傑克,也打量 女人,心底有股殘酷的快意。   「媽,我不行,我怕。」   女人花了很大力氣才編出一個理由,而且不太好。   「怕?怕怎麼當人媳婦?」   「洗手作羹湯,這是身為女人最基本的美德。」   「妳媽沒教過妳嗎?」   婆婆推推眼鏡,目光閃爍逼人的鋒芒。   「沒,沒有。」   「那好,讓我來教妳殺魚。」   「媽、媽,我信佛。」   女人恐慌了,舉止失措。   「我也信佛。」   「我信菩薩二十年,也殺魚二十年。」   「妳有什麼意見?」   女人盡量收斂驚訝的眼神,垂下脖子搖搖頭。只是那模樣,比較像搖著頭 連連說我不相信。   「那好,拿起刀吧。」   女人無奈地握住刀柄,無奈的眼睛俯視傑克空洞無神的眼珠子,無奈地想 為什麼你不反抗我呢?   她真的很無奈。 **   傑克不想反抗了,他想罵髒話。   如果他會講三字經的話。 **   「你知不知道我們死前會看見什麼?」   傑克眼珠子轉了一轉,瞪著瑪莉,連尾巴都懶得翻。這缸水槽實在是太窄 了,光抖一抖,就必須與黏滑的鱗片互相摩挲,所以他寧願不要動。   「死了,就一片黑了,什麼也看不見。」   「不對。」   瑪莉游了過來,擠出一塊空間貼近傑克,悄悄耳語。   「我們會很清楚看見死亡的過程。從去鱗、刮骨,一刀刀削下肉,深紅色 的血液湧出雪白的肚腹。一切都將如慢動作播放,清楚無比。」   她故意說得很生動想嚇嚇傑克,但忍不住先打個冷顫,彷彿看見砧板上自 己被開膛剖腹,暗紅色的臟腑被一隻大手活活掏出來。   她胃一攪,吐了個很臭的泡泡。   「妳又知道了?妳死過?」   「我當然沒死過。我明明活在你眼前,你問這個問題跟笨蛋沒兩樣。」她 很認真地嘲笑傑克,好像自己很聰明。傑克冷笑著打了個嗝,不理她。   「是老七跟我講的。」   「老七?那個自稱被人類抓去又放生的老七?」   傑克似笑非笑瞧著瑪莉,饒有興致地觀察這條傻魚。   「他腦袋早壞啦!不要信。」   「胡說!老七魚好好的,昨天還跟我說故事,腦袋怎麼會壞?」   「我告訴妳,人類殺魚前,會先用刀柄把我們敲昏。」   「所以我們會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死亡。當然也看不見妳說的那些血呀肉 呀骨頭呀……」   「老七八成是被一刀敲傻了,連怎麼游回來都不曉得。」   「他不是游回來的,是被一個女人連著袋子都提回來還給老闆,真的,我 親眼看見。」   瑪莉提高聲音,想加強這句話的說服力。   「那八成是他肉太老太臭,別人不願意吃。」   傑克立刻做了一個很聰明的推斷,自以為的。   「不,我說是那女人心腸太好,不忍心殺他。」   「總之妳無法否認,自從那天回來起老七就一直嚷嚷著自己死了,說什麼 親眼瞧見自己被分屍之類的話,對吧?」   「對呀。他說他的內臟是健康的粉紅色。」   「那他現在是死是活?」   「活得好好的。」   「這樣豈非足以證明他在說謊?」   「你這個笨蛋。」瑪莉很認真地帶著一種同情的目光打量傑克。「老七死 了是過去的事,跟他現在活著有什麼相干?」   「好吧,我是笨蛋。」   傑克真心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只有笨蛋才會願意與笨蛋說這麼多話的。   「不過老七有教我一個秘訣。」   瑪莉神秘兮兮地說。   「你想不想聽?」   「不想。」   「你不想聽我也要說。」   傑克長長嘆了口氣。他記得人類有句話說女人是不可理喻的生物,其實這 句話擺到魚族裡也是一樣。   「很簡單,只是我們太傻了,都沒想到。」   「閉上眼睛不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瑪莉說得興奮又得意極了。   傑克忍不住轉過頭很用力把這條蠢魚看過幾遍。   「妳是不是笨蛋?」   「不是。」   「那妳知不知道魚沒有睫毛?」   「我看你才是笨蛋,現在在談閉眼睛的事,你扯睫毛幹麻?」   傑克好想哭。   他猜這缸水遲早都會有鹹鹹的淚水味兒。   「那我跟妳說個故事。」   「從前有個小偷去偷鐘,但鐘太大搬不走,只好敲碎。他又怕吵醒別人, 於是拿塊布塞住自己耳朵,就聽不見了。」   「妳有什麼感想?」   「真是個聰明的人類,不會比我們魚族遜色多少。」   傑克深深為魚族感到悲哀。   「看!」瑪莉突然游到水缸邊緣大喊。「是那個女人,那個殺了老七又放 的女人!」   傑克受好奇心驅使也游過來,仔細打量。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三十歲左 右,眉宇間有一股膽小的虔誠,他猜她信佛。   「太太,買魚嗎?我的魚貨都很新鮮。」   「嗯……」   女人侷促不安,身上彷彿扛著什麼很重的罪名。   「你不是不信嗎傑克?不然你隨這太太一起走,自然知道是真是假。」   「我神經病?我做魚還沒做夠,幹麻急著搶投胎?」   「哈哈,你怕了。老七都沒死了,你怕什麼?大不了隔天她再把你提回來 還老闆。」   「要是她不提我回來怎麼辦?」   「那不是更好!你可以親自證實老七的話是真是假。」   「神經病。」   「總之你是怕了。」   「我怕什麼?」傑克受不了一再被這條蠢魚激怒,猛地一竄跳出水面又落 下,激起半天高的水花。   「待在這裡早晚都是死。我有什麼好怕?」   他還沒罵完,忽然身子一輕,已經被眼明手快的老闆抓出水缸。   「太太妳瞧這條魚多有精神!就挑他了,好吧?」   不擅於拒絕的女人躊躇半晌,只好點點頭。   傑克就這樣子被莫名其妙摔進水袋裡,臨走前,似乎還依稀看見水缸中瑪 莉拼命朝他吐泡泡,彷彿笑著祝他一路順風。   順妳媽的。 **   「這次妳可不能再學上次一樣偷偷送魚回去了。」   婆婆推推滑落鼻樑的眼鏡,森嚴的口氣中帶有七分威脅與三分惱怒。   女人顫抖著點點頭,按照婆婆吩咐,倒轉刀柄往傑克頭上就是一敲。或許 是害怕而用力輕了,傑克頭一暈,只覺得不能動彈,竟然沒昏去。   「很好。從魚的鰓下延著魚腹用刀切開。」   「先把內臟挖出來。」   「再把魚肚子洗乾淨。」   「還要一刀刀刮掉魚鱗,半片也不能留。」   婆婆起初只是冷冷指揮著,說到後來,看見女人殺魚的姿勢彷彿當年廚房 裡青澀的自己,不禁越來越興奮,口氣逐漸激動,心中隱隱湧上一股報復的痛 快感。   殺吧!殺吧!   我就是被這樣教出來的呀!   我要加倍的折磨妳自己才會忘記那種被折磨的痛楚呀!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是別人都施於己了還有什麼好說?   殺呀!殺呀!   婆婆的雙眼泛紅,好像剛讓新鮮的魚血浸過。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一邊道歉一邊掉淚一邊顫著雙手依照婆婆的指示操刀,漸漸地,自己 的雙眼竟然也充血泛紅,就與婆婆一樣。 **   傑克就要死了。   他看見自己體內流出的鮮紅色液體染髒砧板,也看見被拖出來的內臟,還有 骨頭,還有肉,每一條神經的撕裂都令他感到無比的痛苦。   他想不到老七的預言都成真了,他的確正靜靜注視著死亡逼近,遍身的涼意 ,說不清是刀寒還是水寒。只有一句話除外。   他閉不上眼睛。   他試過了,可不管再怎麼努力自己的眼睛依然睜得與銅鈴一樣大,而且越來 越凸,彷彿一粒快掉出來的彈珠。   他開始懷疑了,不管是自己或者老七,兩人的說法似乎都有錯。魚的確可以 目睹死亡過程,卻不能選擇閉上眼。而他以前總認為人類在處理魚之前會先把魚 敲昏,真的,他親眼見過老闆狠狠一刀子把某魚敲得暈死。   現在呢?究竟那些魚是真的昏了,還是跟自己一樣,全身麻痺卻意識清醒?   傑克是抱著解謎的心願來的。他希望能藉由一死,了解更多死亡的秘密。想 不到真正接觸死亡後,對它的認知竟然越來越模糊。   他在想瑪莉說不定是對的。說不定,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   笨蛋。   很多事不必想這麼複雜的,因為本來就不能證明。   現在他只能完全相信老七了。說不定自己死後真能再活過來,讓這個女人放 進裝水的塑膠袋裡,高高興興提回去還給老闆。   這個笨蛋在意識失去前,奮力向四周望了一眼。他看見兩個為血而瘋狂的女 人,一個喃喃不絕地傳授用刀的法門,一個邊道歉邊把自己分屍。   他瞧著拿刀的女人,臉上神色出奇複雜,彷彿正掉入什麼可怕的地獄,只能 靠不斷揮舞著刀來驅逐恐懼。   他忽然覺得她真可憐,而這一切,好像是自己害的。   所以,他也學她很誠懇憐憫地說了一句話。   「我不是故意的。」 **   傑克發現自己好像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了。因為四周已是一片黑暗。   他好高興。他等著自己復活,再被女人送回去。   這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 218-167-194-133.dynamic.hi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