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推開門時，他第一眼就找上了陽台角落。一盆桂樹，僅
剩殘枝了，冷冷地迎風顫抖，像抽搐，又像與他招手。
一股沒來由的火苗開始燒灼他的左心室。
他暴怒地闖進家，不顧始終瞪著他，坐在椅上不發一語
的老父，首先往後廊殺去。擺電腦的房燈亮著，他猛地撞開
，劈眼就瞧見了母親。她呀，正坐在螢幕前，聚精會神地盯
著起起跌跌的股市圖，生怕露去毫釐。
「妳怎麼不澆花呀？」
他強忍著怒，平聲說完這句話，牙關卻咬得響。母親漠
然抬頭，像沒聽見似地，嘮嘮叨叨唸著：「你回來啦，來給
我看看，這網頁怎麼連進去……」
「妳怎麼不澆花呀！」
同樣一句，他赫然提高了十倍音量，隱見母親雙肩微微
一怵。客廳的老父聽了，也不安地起身，跺著他特有的沉重
步伐，悄悄於門後張望。嘿，以為這樣我就聽不出了嗎？他
心底竊竊寒笑著，臉陰冷如昔。
「你對誰說話？」
「就對妳說！」
「要養也是你要養的，現在死了，全推到我頭上？」
「我住外校，不方便呀！澆澆花有這麼難嗎？妳就定要
把它弄得枯死才甘願？」
「對，就要枯死！」母親的眼神驀地惡狠起來。「當初
我就反對把這樣帶陰的東西擺在家，你偏不信，硬要搞個一
盆。你瞧，現在家運是不是給它連累了？想脫手都沒法！」
他真傷心極了，看著母親，卻像看一位陌生人。「妳就
沒疼牠、愛牠？生前對牠不好，死後妳也不讓容身。妳就真
箇與牠這般深仇大恨？」
「講話要憑良心！」母親提聲尖叫起來，如蒙上了不白
之冤，滿臉的委屈。「你便對牠很好？把屎把尿備吃備喝洗
澡梳毛抓蝨子，你辦過哪件？你只懂得與牠玩！搞得一屋子
髒留給我收拾！……」
他忿忿背身，牆後的老父立刻讓開兩步，像十分怕他。
都一樣的！他在心底恨恨罵著，從母親不絕的斥責裡急走出
去。他真瞧不起這樣勢利的母親，開口閉口都是錢！都是家
運！他也真看不起這樣懦弱的父親，退休之後，彷彿在誰面
前都抬不起頭了！
他重重把陽台門帶上，生鏽的拉柄一扯，即發出難聽的
叫聲，如病房裡永不歇的咳嗽。他蹲在盆栽邊，眼角有股酸
意，卻沒有淚。他盡力想使自己悲傷，可屋裡母親拉住老父
大聲的抱怨，只讓他越聽越氣，胸膛快被炸開。
他拚命的揉眼，揉得又紅又腫，假裝自己真哭了，真有
幾分感情。瞪著桂樹，他卻怎麼也想不起，牠究竟是什麼模
樣？他的心不禁恐慌起來。
誰說我什麼事都沒辦過？我還給牠清過眼屎呢！回想起
這事，他的心登時寬慰多了，自己又像在道理上站住腳。
屋子裡的吵聲仍沒停下，間歇，夾雜老父唯唯諾諾的應
聲。
2.
四月天真冷，異常的冷。他坐在車上呵氣，直呵得吐不
出霧來，仍不覺得手有點暖意。窗外的雨下得溫柔，不仔細
看，真不能發現那灰灰的雨絲，竟落遍這灰暗的城市。
他忽然想起那天也是這麼冷，雨打在身上如雪，遍體皆
寒。他抱著牠從這家店跑去對街那家，心不肯死，直至父母
都來苦勸他，他忍了幾年的淚才忽然間潰決，一發不可收拾
。但他只流淚，卻不哭，一堆熱水不斷冒出眼，他只懂得擦
掉又擦掉。他那時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哭。
那天後，他生命中的所有淚像也被牠帶走了。望著窗外
灰濛濛的天，他忽然覺得那不是雨，而是霧的髮尾。
3.
他小心捧著一包黃巾，步在向晚的河堤上。河邊口風太
大，些許灰塵自那遮不住的巾角飄散，像遠去的蒲公英。初
時他還心痛地護著，等手上包巾越輕，他卻越寬慰自己，總
之待會兒都要水葬了，讓水帶走，與讓風帶走，又有什麼兩
樣？
站在河堤最深處，他一把一把地把骨灰迎風灑進海，十
成中倒有三、四成讓風倒吹回來。他也不在乎了，心裡盤算
該說些道別的話，才顯得有情。考慮了老半天，他像瘋子似
地迎海張吼：「下世咱們再做兄弟！」
講罷，他心底竟自氣虛了一瞬。
4.
辦法事的人，一派哀戚的容貌〈彷彿死的才是他們親友
〉，叨叨敘敘交代著事情。他一樣也沒聽入耳，自來這起，
他眼光始終定在那焚化爐後的煙囪，一團團飄起的重霧。這
就是你如今的模樣嗎？他想，這些煙加加總該有四公斤重，
即使病末期的牠已瘦不成形了。
兩小時後，他被領去屋裡，接那堆零碎的骨牙。灰燼裡
有些纖維，他問那是什麼，那人答該是他剛剛買、裹上去的
往生被。喔，五百元的往生被，現在就剩這丁點了。不知它
能否真讓你稍減烈火紋身的痛楚？他癡癡想著。
那人又說了些民間傳說，鼓勵著他，挑點遺骸埋入盆栽
下，擺在家，牠的魂魄便不會流浪了。他全程都好像失了神
，恍惚答應幾句，鈔票又遞出手了。事後，他自覺似被催眠
。
少不得又被母親唸了許久。
5.
那天下午，老父帶著剛回家的他去看醫院牠。他簡直認
不出牠了，像一具漏風的皮囊，死氣沉沉地扔在鐵籠子裡。
他的心像給用力絞著，好痛好痛，他自認不會比牠受的痛楚
少。
他靠近籠，細細地喚牠，溫柔地喚牠，牠卻連眼皮也不
掀掀。他的手試著去觸那乾燥的鼻頭，牠還用盡力氣，略略
躲了一下。
他顯得很尷尬，怕讓父親或醫生發現，便找個藉口要回
去了。臨走前，他的背脊如升起一絲寒意，回眸看去，幾公
尺外的牠正躺在籠裡，用污濁無神采的眼球緊緊望著他，彷
彿正凝視著一步步靠近的死亡。
6.
「狗兒病危，速回，否則恐難見最後一面。」
他盯著這則簡訊，發呆了至少五分多鐘。驀地，他把手
機忿忿摔下，七手八腳地開始收拾行李。
7.
他伴著母親，合力帶牠去做檢查。一路上，母親不斷埋
怨著牠重，他不發聲，心裡只想學校的作業該怎麼辦？總不
能被這事耽擱了。
牠躺在手術台上，表情顯得痛苦，怔怔望定他，他卻不
自覺把目光掠開。醫生替牠照了Ｘ光片後，唸了好些他不了
解的話，聽得他直猛點頭。總之事情麻煩了，非一兩天能解
決，他打定主意明早悄悄回去。
8.
他在籠子外擺了一顆葡萄，淡紫色、玲瓏剔透的一顆葡
萄，牠平日總愛吃的，再悄悄躲起來，觀察動靜。
隔了許久，牠抬起眼皮，迎空嗅了嗅，像嗅出那清新爽
口的水果味。牠掙扎著要起身，卻又躺下，鼓脹的腹部顯得
很是疼痛。他又掙扎，又躺下，每動身一次，牠瞳裡的痛楚
又加深幾分。
他等得乏味了，才帶著失望的表情，將那顆葡萄拾回去
，送進嘴裡，如打小報告般大喊：「媽！牠痛得下不來啦！
怎麼辦？」
「怎麼辦？拿別樣吃的逗牠呀！」廚房裡媽急促的聲音
遠遠飄來。
9.
他拿著榜單，很興奮，他終於可以去外頭住了。
像想起什麼似地，他拔腿去了陽台。日光下牠正午睡，
聽聞他腳步聲，懶懶地掀眼，隨又側頭睡去。他可不讓牠這
麼快活，一邊摸摸牠鼻頭、拉拉牠腳，又搔牠癢，興起把牠
舉上半天高，開心嚷著：「我要走啦，要走啦，等我去住外
面以後，咱們就不常見面啦！我真難過，你難不難過？」
牠也不知聽懂了沒，眨眨眼，只瞧見他滿臉堆笑，哪有
難過？等牠真被吵得想與他玩耍時，牠的主人玩累似地，又
把牠隨手放下，跑進屋了。
10.
「你怎麼這煩？」
剛進門就讓牠纏了過來，興奮的吠聲張揚得三條街都能
聽見。他真覺得丟臉，朝屋裡看，無所事事的老父正新點亮
一枝菸，偷偷從玻璃後觀察著他。
他忽然覺得煩極了，什麼也不對頭，怎麼自己總讓俗事
綁住？一狠心，抬腿便踢開了牠，迎牠倉皇的眼神裡怒吼：
「看什麼看！學校累了一天還得讓你這樣看著，我衰不成？
」罵得痛快，心中卻暗暗叫好著，聽見了吧，我這話可是罵
給屋子裡的你聽的。
11.
關進廁所半小時，老父正替牠留下的屎尿清掃，他掩鼻
走過，看也不看一眼，這些年，躲這類穢物已成習慣了。他
甚至連自己如廁時也不肯往馬桶裡稍稍張望，他總覺得，那
會讓自己的眼界變髒。
一腳踏上濕濕的地，他暗道不好，立刻驚叫起來。「該
死的你這老了就癡呆的笨狗，有尿不會躲在廁所裡先尿完嗎
？……」他揮舞著拖鞋作勢要打牠，牠踉踉蹌蹌地逃回籠子
裡去，悲傷的眼神像不識這個人。
12.
他抱著牠，縮在陽台的角落裡，忿忿地瞧那些給搬進搬
出的家具。父親在汗水裡哀聲嘆氣，母親至始至終板著一張
臉，不說話。
他悄悄地對牠耳語他真不想搬家，尤其快升學了，這樣
搬法豈不影響他的心情？他真深深恨他的父母，恨他們不給
自己一個舒適的環境讀書，他說你也這麼想對吧？以前的陽
台這麼大，你肯定也不開心。
牠迷惘地瞧著主人，盡量模仿他眼底悲憤的神色，直到
他嫌牠臭一把推開牠為止。
13.
他把牠的繩子解開，頭按住，比賽誰先跑去橋另一端。
當然他總會先偷跑兩步，但輸的還是他，兩條腿終究跑不贏
四條腿。
牠在橋另一端大口大口喘氣，興奮極了，等他過來誇牠
兩句摸摸牠頭，卻不知他怎麼臉色很陰暗，也不跑了，像含
著極大的不悅走來。
他在心底暗暗盤算，等會兒把牠獨自丟在路上，要瞧牠
緊張的模樣，當作報復。上回他就這麼試過了，牠哀切無依
的哭叫聲，讓他真切體認到他是主人而牠只是隻狗。
14.
有客人來家裡玩，牠總變得特別殷勤，拼命往別人身上
鑽，拼命地叫，拼命地搖尾巴。
他一方面深以此景懊惱，懊悔牠如此不嫻雅如此沒有家
教；另一方面，卻也深深妒忌牠逢人就歡的好客性子。
「你真是一條不忠的狗！」
每等客人走了，他就這樣恨恨訓斥著牠；牠就這樣無辜
瞧著他。
15.
九月二十八日，教師節，也是牠的生日。
他放學路上順道買了盒西莎，回到家，一瓢瓢替牠挖入
碗裡。陣陣的肉香味惹得牠嘴饞不禁，呼嚕呼嚕便張口大嚼
起來，吃相醜得似流浪狗。
「吃慢點！你真是一點也不懂得珍惜。」他為牠的吃相
皺眉，感到難堪，想要拍拍牠調整牠的吃相，卻察覺牠渾身
冒起一種敵視的顫慄，喉頭間斷發出駭人的低喝聲。
「你真是個沒良心的傢伙！」他吃了一驚，避鬼似地，
忿忿把門摔上。
16.
今天開始他帶牠去散步。
他帶著牠走遍附近四五條街子，把方圓幾里內全附上記
號，像誇耀著他們的地盤有多大，偉大就有多大。除卻在一
條內街裡讓隻狼狗嚇跑外，這趟出征算是極其盡興的了。
他決定日後散步的工作都由他來負責。
17.
母親正細心地替澡後的牠梳毛，陽光下，牠雪白的毛上
像閃耀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渾身發出光采，真漂亮。
他硬要替牠分個中分頭，扮做如近來迷上布袋戲裡亂世
狂刀桀驁不馴的髮型。牠幾次想抗拒，很是不願，卻總鬥不
過他有力的兩條胳臂，給他笑嘻嘻地抱去鏡前照那不三不四
的模樣。
隔天狂刀的髮型便不復了，依著媽的意願，這次給牠綁
了個沖天炮。
18.
除了握手和趴下之外，牠蠢笨得像永學不會其他動作。
他很失望，父親卻仍不斷地嚐試教牠，不給牠吃、不給
牠睡，什麼都試過了，牠還是那樣懶懶地不想理父親。
而父親終於暴怒了，彷彿要展示他至高無上的權威，伸
手就打了牠老大一個耳括子。牠嚇得愣住，連哀嚎都顯得淒
淒切切，他聽見了忙衝過來護住牠，不準父親繼續強逼。
父親找到了方法表現脾氣，心滿意足，十分盡興地走了
。留下他仍摟著牠不斷安慰。
19.
沙發後面有個狹長的空間，他酷愛把牠趕進去，堵住兩
頭，從高處俯看牠徬徨著急的模樣，用那哀切難過的眼神求
他。這時他才會開心地救牠出來，抱著牠打滾好一會兒。
20.
滿懷希望地掀開紙箱，他為裡頭的小生命歡喜得竟有些
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才敢將牠小心抱起，捧牠如捧一尊易
碎的瓷娃娃。
當天晚上他失眠了，為替牠取一個漂亮的名字。
21.
十二年前，又是一個下著細雨的夜，他躲在父親高大的
傘下，一前一後逛去了那間宿命的寵物店。他頭一眼便被牠
吸引住，小小的、盈盈一捧的、純潔無瑕疵的小小狗，他打
從心底喜歡上牠。
「喜歡嗎？」剛發薪水的父親今夜特別神氣，一副有求
必應的神仙模樣，教他瞧著景仰。
「喜歡。」他仰著小臉，幾近央求地瞧著特別偉大的父
親。
「好，爸爸買給你。」
看著父子倆開心地與老闆議價，剛出生的牠只覺很吵，
眨眨眼，忽然懷念起前幾天被人帶走的同胞兄弟，牠們只能
趁夜裡偷偷聊兩句呢！於是牠嘆了很微很微的一口氣，闔上
眼，又悄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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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相簿 http://www.wretch.cc/album 有佈景主題 速度很快 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 u922004.SHIN34.ab.nthu.edu.tw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