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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入新家後,距今已半個多月了,我卻還沒掛帘。   因為生性上無可救藥的潔癖,只要我閒著,肯定忙於清掃屋子,即使是前 任房客留下,那幾面霧濛濛的髒玻璃窗,我仍像對待佛經中的明鏡一般,時時 勤拂拭,盡心竭力於還原這爛攤子的本來面目。   是的,我絕對是個眼裏容不下一粒塵埃的傢伙,在佛看來,即是那種心有 窒礙且看不開的凡人。然而,這樣的我在辛勞後,親睹剔透如水的窗玻璃時, 依然難掩孩子氣的喜悅。畢竟我僅僅是一個被七情六欲操縱的傻瓜。   然而我卻料想不到,我竟對這面窗產生莫大感情,時時顧盼,像每天早晨 在浴室的鏡中仔細端詳。不同之處,在於我面對的不是蓬頭垢面的自己,而是 對窗的鄰居。   說實話,雖然我能一眼望穿秋水似的窗,卻並不能將對面看透。這當然不 是我視力太差,若沒記錯,小學檢查時我的雙眼成績總在一點五附近跳動,軍 人退伍的老爹還曾一度因此慫恿我報考空軍官校,完他當年未竟之夢。開玩笑 ,我幹麻要滿足他的幻想?於是我開始半夜躲在被窩看武俠小說,三年之後右 眼果然順利掉到只剩零點一左右。   但我的左眼仍舊保持十分不錯的,常以鷹目自居,即使如此,對窗後的世 界還是遙不可及,箇中原因主要是那家的玻璃真是太髒了,髒得我僅看一眼都 感覺難受。我常猜想,對面八成住著一位失意的重考生,而且很胖,是那種滿 臉鬍渣又五短身材的類型。   〈會這麼猜是因為附近大多住著學生族群。〉   而這樣脆弱的臆測終於在某天晚上打破了。那晚我回家,心中考慮著明早 該去採購窗帘,推開門,空蕩蕩的客廳立刻增植出巨大的寂寥感,海浪似地淹 沒我幾乎窒息的呼吸道。我開始後悔當初選擇一個人住的決定,有時候,寂寞 不只能殺一隻貓,也包括一個人。   一如往常,開機,泡茶,抹片吐司,搭配一些垃圾信咀嚼口中心中多餘的 什麼。刪除,再刪除,說不上來,無力感卻像一寸寸苔爬上,整具身體彷彿風 乾一般。當街聲飛上了六樓,平時鄙夷的喧嘩,都化成了汪洋,把我隔絕得很 遠很遠很遠很遠。   就在我快被這些重覆的無聊氛圍悶死時,我忽然看見了對窗的鄰居。   她只露出半邊臉,應該說,她只放下一半的帘,蒼白但細緻的臉龐猶抱琵 琶似地輕遮著。但毫無疑問她是個女人,說不上美醜,畢竟我只看見一半,一 半的楚楚可憐的臉蛋,而我向來是個有九分證據說六分話的膽小鬼。   很奇怪的是,我也看不出她的年齡。起初我想她或許是學生,說不準還與 我同校,但這答案立刻在心中被否絕了,事實上,她散發著某種風霜感,是那 種瞧一眼就會抖一下的類型。雖然我從她身上聯想到古墓幽居的小龍女,但充 其量也僅是十六年甚至三十二年後的,連楊過看了都要逃跑那類。   她極緩極緩別過臉來,彷彿每半秒定一次格,不連續的視覺動作甚至讓人 不敢眨眼睛,生怕錯過什麼。直到她完整面對我前,我與武俠故事中被點了周 身十二大穴的蠢蛋沒兩樣。   好鬼。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形容詞,但偏偏我腦子裡只冒出這兩個字。她給我的感 覺,就像從聊齋某頁中逃出來的女鬼,靜靜坐在對面,看我,看我。   只是我並不覺得討厭,甚至給她這樣陰森森瞧著,渾身有股難以言喻的受 用。我猜我快變成小說裡的書生了,再沉迷下去,隔天醒來八成已曝屍荒野。 念頭一閃,我立刻閉開她幽怨欲碎的目光。   閉開,光一秒,我就後悔了。彷彿被搔到癢處似地,我忍不住再回頭,但 這一回,那張蒼白細緻的臉卻消失了,自然得如同壓根沒出現過一樣。我悵然 若失,呆呆坐在桌前,眼巴巴的瞧著對面,好像期待她突然騎著掃帚趁著月光 飛入我床前的夢裏。   這晚我沒睡,當然她也沒出來過。順帶一提,買窗帘的事很自然被我忘得 一乾二淨了。   此後我時常坐在桌前,電腦開著,卻不理它,只管偷窺對窗人影的一舉一 動。經過幾天觀察,我逐漸掌握女子的活動時間與喜好。她最常出沒於適合曬 太陽的下午,或者月光白得足以稱上詩情畫意的晚上,最常穿著豔紅蕾絲睡衣 ,半倚著深赭色的窗帘彷彿融入紅海裡的一灘血。她沒什麼興趣,偶爾能看見 她抹指甲油,塗成十片刺眼的顏色。手邊隨時都有書,但從沒看她翻閱過,根 據我高倍率的望遠鏡顯示,書名是《追憶似水年華》,一本厚得像康熙字典的 巨無霸。   剛開始我還有些害怕,到後來才習慣了,放膽毫無顧忌地用眼睛逼視她的 髮膚。有時真的擔心,我便會安慰自己說:怕什麼?她家玻璃窗這麼髒,能看 得見我才怪!但愚蠢如我卻沒繼續追想,為何她家玻璃窗這麼髒,我照樣能模 模糊糊得把她看清。   這天,她突然對我打招呼了,像危城中一枝冷箭,毫無預警。我張大嘴巴 乾瞪她柳擺的手腕,下意識跟著搖動起來,那樣子說多愚蠢便有多蠢,跟個不 相信怪力亂神卻被催眠的鐵齒傢伙沒太多區別。   她笑了,彷彿剎那間裂開一頁的聊齋,某種鮮豔的液體正從缺口緩慢得滴 出來。我不懂她的笑有何用意,或許有三分挑情的味道,是的,我傷風的鼻子 是如此告訴我,一擤一擤地。   我們之間開始架起一道無聲的橋樑,供陌生的眼神在極目中相會,這可能 比不上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浪漫,但的確稍稍排遣寂寞了。每天,我定時與她 在光明正大的互窺中享受拋棄時間的感覺。沒錯,拋棄時間,想想平日只能被 時間無視拋棄的我們,那該是生命中多麼可悲的一件事啊。   看破這點悲哀後,我雀躍難耐,總試著與旁人分享喜悅。但每當我眉飛色 舞地說完這段奇遇以及悟出的道理後,同學們卻僅僅露出奇怪的眼神,是一半 輕視一半同情的那種,光看就惱得人想施以老拳。可我沒生氣,大概我也預料 到類似的結局。不是有句話這麼說的嗎?「眾人皆醉我獨醒」,殊不知眾人皆 醒我獨醉才是最上乘的禪意。   於是,我乾脆翹掉一些課,乾坐在家裡等待對窗熟悉的身影,一種僅僅是 神交的形而上的知己感,殺寂寞也殺時間的良藥。   神秘女子與我之間的互動是越來越多了,這日,午後的陽光特別懶,她卻 反而殷勤起來。只見她將蒼白的臉緊貼著灰撲撲的窗,吐了口氣,挑著尖細的 指甲片在呵出的白霧上慢慢勾畫。我一怔,花了三秒鐘才明白她在寫字,這下 我可高興極了,畢竟這將是我倆第一次不止於意識流的溝通行為。   我很努力想認出她寫些什麼,但你也曉得,從我這兒看字全是反的,而我 又樂得忘形,根本懶得在腦中把字體扭個一百八十度。所以我靈機一動,找張 紙很用力把那些線條描下來,認真得彷彿謄錄古遺跡中的象形文字。   如你所料,抄下字後我便把紙反過來看,陽光下,我情急抓住的紅色簽字 筆墨顯得尤其豔麗,可能是太大力的緣故,渲染開的痕跡好像傷口的血水一圈 圈不斷擴散著。   「你好嗎?」   這是她對我說,喔不,是寫的第一句話,然後她就放下赭色的窗帘,不聲 不響走了。當夜我簡直無法入眠,即使淺睡,也不斷在重覆「你好嗎」的夢囈 中驚醒,那就好似一個神秘的暗號,驅使著我不斷不斷背誦。   這之後她又寫了許多句話,沒固定時間,快時一天兩次,慢的時候一週也 沒有。在此我將它們抄錄如下:   「風冷,加衣吧。」   「吃飽了沒?」   「今天太陽特別懶呢!」   「想吃咖哩。」   「為何夜是黑色的呢?」   「神經病!」   「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諸如此類的句子,口吻似乎隨著她的心情好壞而決定。然而,唯一讓我共 鳴到幾乎痛哭流涕的卻只有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   就是這樣。句子並未完成,我親眼看見一個裸著上身刺龍畫虎的男人,一 手扯住女子的頭髮,像拖著掃把似地拉回暗處。她的表情無動於衷,彷彿想要 告訴人,她真的只是一支掃把。   我愣了一會兒,忽然像發瘋似地敲打著玻璃窗,當然,是我家的。我並不 認為這樣單方面的愚行能救女子於水火,事實上這只是我的發洩方式,純粹像 小孩心愛的玩具被搶走時的無理取鬧。想不到,竟然激出了那個男人,而他只 做一個動作就讓我立刻嚇得噤聲閉嘴。   他一拳把玻璃窗敲碎。   窗子碎了,這些日子來被關住的寂寞,彷彿逃犯般露著冷笑,準備對我展 開最可怕的報復。我頹然坐倒,眼中的女子,那聊齋似的女子,那總是曬著太 陽曬著月亮貓一樣堪憐又不可捉摸的女子,也從她幾乎無肉的十指上,開始了 款款的破碎。   你應該可以想像,就像是一幅微笑的蒙娜麗莎,嘴唇因為脫皮而漸漸風乾 的過程。不同的是她很少笑。   隔天,我在憤怒中甦醒,奇怪的是對面的窗竟然完好無缺。我揉揉眼,不 敢相信得再看一次,當然它還是完好無缺。我的臉立刻扭曲成名畫《吶喊》中 那樣痛苦卻又無法脫困的無奈表情。   之後的十幾天內,我翹掉了所有課並推拒所有邀約,無非是想再見對窗的 聊齋女子一面。但玻璃窗雖然癒合了,她卻也消失了,回到最初我對那塊骯髒 窗子的原始記憶,關於她的存在立場,已被愛開玩笑的命運之神緊緊縫合。   我是鐵齒又不信邪的,隔了許久,我終於決定要去探個究竟。於是我打開 睽違十餘天的大門,在樓下角落,找到一位專門清掃這個社區的中年婦人。   「妳好。」我很有禮貌地先問候一句。「請問妳知道對面六樓住的是什麼 樣的人嗎?」   婦人抬起一雙古怪的眼睛,不斷上下打量著我,滿臉胡疑瞧得我實在不太 舒服。「真是奇怪了。」她嘖嘖有聲。「怎麼你們問的問題都一樣?」   「?」我一頭霧水。   「兩天前那家的人也找我問起你呢!」婦人的八卦匣子顯然已經開了,口 沫橫飛且逸興十足。「是個男學生,昨天就搬走了。他說對面住了個怪人,平 常沒事就愛表情曖昧地在玻璃窗上寫字,嚇死他了。」   婦人的目光中有點輕視意味。「該不會就是你吧?」   這下我真是聽懵了。道了謝,迷迷糊糊地走回家,腦子裡一團思緒像散掉 的毛線球般混亂,這兩個多月來的記憶,顯然藏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卻說不上 ,更理不清。   站在桌前,我茫然呆瞪著桌前的玻璃窗。赫然發覺,本該一淨如洗的窗子 不知何時竟已髒得不可思議,簡直與對面那家差不多髒,不,是更髒。視線穿 透灰撲撲的玻璃過去,我發現對面的窗子出奇乾淨,直逼明鏡。   證據一定還留在這間房裡。   我忽然貼緊窗,使盡吃奶的力氣呵著,讓一塊玻璃上均勻佈滿體內熱氣化 成的白霧。果然,我看見了一堆隱隱浮現,沒有意義的句子。      「風冷,加衣吧。」   「吃飽了沒?」   「今天太陽特別懶呢!」   「想吃咖哩。」   「為何夜是黑色的呢?」   「神經病!」   「你可以再靠近一點。」   當然,還有那最最令人神傷的一行斷句。   「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寞我好寂」 --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 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 喪禮處之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 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 59-115-231-80.dynamic.hinet.net 作者在 05/09/13 1:08:40 59-115-231-80.dynamic.hinet.net 修改這篇文章